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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书信(1)

  致奶奶

  原信附于某家书中,故无具体落款时间。据信中所述事件推断,此信应作于一九一六年。

  奶奶:长久勿见面了。想想看,实在是想归来。因为夏天路上勿好走,并且回来了之后,又要到日本来,恐怕到了那时候,奶奶又要酸心,所以勿回来了。

  ……

  奶奶无钱使用,我也知道。但是我在日本,寄钱又寄不来,并且我也没有多少钱好寄与奶奶。我虽然为奶奶伤心,然而也不能为奶奶出力。

  ……

  今年大哥似乎要想回家,到了大哥将要回家的时候,我教大哥私下交付五十块钱与奶奶就是了。

  ……

  奶奶顶好勿要管母亲的事体,随她去说长也好,说短也好,总教装聋装哑,勿去听她就是。

  (据于听《郁达夫风雨说》,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6月版)

  致郁曼陀、陈碧岑

  亲爱之兄嫂!

  来信敬悉。此番冬假,为迁居梅林事忙煞。欲稍读书,终不可得。今日往永坂处,交兄来信。午后微雨,陌上泞泥积得寸许。在道上遥思北京路中,当积雪如泥也。一切妄想已抛去矣。此后当少加谨饬耳。迩每读司马候耳氏《自助论》,及弗兰克林《自叙传》等,防闲居为不善也。诗并不多作,大约于校课有余暇时为之。然大抵皆得来全不费工夫者也。梅林中二层楼,本为日本诗人片桐氏——为铃木总兵卫之友人——别邸。现片桐氏死,唯梅花开日,纵人观览。故此宅但于旧历正月中热闹,平时深锁不开者也。弟访得后,月以租金四元租得之。能俯瞰大海,回视名古屋全市,风景亦不逊孤山放鹤亭。唯四面梅花,无近邻入眼,似稍觉寂寞耳。然弟每欲学鲁滨孙之独居荒岛,不与人世往来。因弟已看破世界,尽为恶魔变相——如饮食男女——故亦不厌凄凉,反对松竹之清坚,鹤梅之洁厉,别具一种幽趣,所谓曾经沧海,百物皆虚;荒野寒林,犹堪友吾(退泥生诗)者也。南方乱党,犹欲操戈。鲍郭空争(鲍郎当筵笑郭郎),何年能已。然弟能生存一日者,即读一日书,天下大事,非白面书生之所当言。所耿耿于怀者,恐乱事丛生,资釜不继耳。然天生我才,当不令我饿死,此种穷境,想亦有破除术在也。吾嫂学诗,盛唐不及中唐,中唐不及晚唐。与其失之粗俗,宁失之纤巧,女人究竟不应作“欲上青天揽日月”语。弟意李杜诗竟可不读,入手即应诵李义山、温八叉诸人诗。在宋则欧阳永叔、曾南丰、陆剑南诸家诗可诵。元明人诗弟未曾披读,故不敢言。然如王世贞、李东阳诸家究不合使闺阁中人模仿。吴梅村诗,风光细腻,唐宋诗之集大成者。家中曾有全集在,可取读之。不必半年,行见吾嫂之诗句较香菱更敏丽矣。清朝诗唯王渔洋全集可诵,赵瓯北、袁子才诸家诗瑕不掩瑜。近人樊樊山、陈伯严诸人诗则大抵为画虎不成之狗矣。沈归愚尚书最喜用好看字面,昔人之所谓至宝丹也。然女流诗人,正不可少此至宝丹,究竟堂上夫人,较庵中道姑为愈耳。弟诗虽尚无门径,然窃慕吴梅村诗格,有人赞“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为似吴梅村者,弟亦以此等句为得意作也。曼兄再三戒弟以勿骄,前年弟曾有百钱财主笑人之习,近且欲对黄狗亦低头矣。前次狂言,唯向我亲爱之兄嫂言之,以示得意,决不至逢人乱道也。知念故及,余后告。

  文顿首

  九日午后十时

  后近作二首

  晴雪园卜居

  元龙好据胡床卧,徐福真成物外游。

  望去河山能小鲁,夜来风雨似行舟。

  月明梅影人同瘦,日夕潮声海倒流。

  只恐故园戈未息,烽烟缭乱怯登楼。

  元日感赋

  逆旅逢新岁,飘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为儒(厌不详者,作廿载可也,然语气不佳)。

  细雨家山隐,长空雁影孤(或作高楼望眼枯)。

  乡思无著处,隐几倒屠苏(或作一雁下南湖)。

  (原载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学》第八期)

  致陈碧岑

  (眉注:名古屋有裁缝女学校,专教ミシン者也,吾嫂亦欲来学乎?今日过永坂处,欲与之言此事,恐吾嫂意未决也。故未果。)

  碧岑长嫂惠鉴:

  此番春假考,弟考一半,共七科目,弟只考三科耳。官立学校无补考。此番不考各科,须待暑假考完了后,再定分数矣。所以不能考者,因半途神经病发作故(所谓神经病者,即刺激性神经衰弱,一时昏绝如羊癫病,但无痉挛状态耳,记忆力,忍耐力,理解力皆已去尽矣),今日犹未痊也。医师劝弟休养,弟亦不得已听之。富阳来信,殊令人厌。嗟嗟予欲何言。……此信系未病前二日来者也。……春假中本欲往东京,以现势观之,已不能矣。病后犹咏一绝,嘱同学书以与汉文先生松本云:“大罗天上咏霓裳,亦是当年弟子行。今日穷途余一哭,由他才尽说江郎。”同学某曰,才未尽也。呜呼!才纵未尽,其如人之将尽何!

  弟颇愿牺牲一身,为宗教立一线功。不识曼兄亦许弟否。祖母未死前,弟决不出家也,恐伤老人心耳。前家信中,弟但云:“暑假不能归,欲参禅也。”别无激烈语,想二老尚不识弟心耳。伤哉祖母……(旁注:日来苦闷极矣,有暇者祈作长书覆弟,无论何事皆可写来。)弟之出家云者,非谓抛弃学业也,但欲将来斋戒忏悔,披袈裟,读佛经,医贫人耳。第一学期(去年九月)弟来名古屋后,觉为人无趣味之可言。每有弃此红尘,逃归山谷,作一野人想。是以日日课余后,跑三里余路至八事山(在名古屋西乡)散步。藉一得生人趣。近则以普渡众生为心,即贫者病者,欲使之不贫不病。是以有暇辄埋头于书卷中,欲求得一真学问,使能用之于实事也。然脑病作矣。吁。弟不得不为天下苍生哭……此事若使曼兄知之,不免又须愤怒,然岂得已哉,岂得已哉!

  此后有信请寄名古屋御器所村二十一,成器自修寮。

  弟达夫顿首

  此信勿令曼兄见。

  王粲登楼伤此日,卢生逐梦悔当年。

  不知群玉山头伴,几到须弥第一天?

  红豆秋风万里思,天涯芳草日斜时。

  不知彭泽门前菊,开到黄花第几枝?

  相逢仍在水边楼,不诉欢娱却诉愁。

  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

  竹马当年忆旧游,秋风吹梦到江楼。

  牧之去国双文嫁,一样伤心两样愁。

  生太飘零死亦难(成句),寒灰蜡泪未应干。

  当年薄幸方成恨,莫与多情一例看。

  百丈情丝万丈风,红儿身是可怜虫。

  荼蘼零落春庭暮,九子铃高倩影空。

  呜呼尚欲何言!此后岁月当不知若何过去耳。附上日本乳母多摩子一信请转交,慎勿为曼兄见。其中亦但告以此事耳闻。善视之。弟看世界女人都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

  (原载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学》第八期)

  致孙荃

  ……予自去国迄今五易寒暑,其中得失悲欢事颇多:祖母病报至不泣;侄儿死耗至不泣;去年因微事与曼兄争,曼兄绝交书至亦不泣;……

  (原载一九八九年四月《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

  郁达夫与原配夫人孙荃和孩子致孙荃

  阳历十月十五日接汝阴历八月二十日所发书。……弟兄争攘事,本世间愚人之所为。予与胞兄某均达理之人,决不至此,请勿念。二人不通信虽及半年,然所以不通信之由,在两人服事之无暇,非在意见之不合也。……东来后两人已照常通信,前言尽作戏观,兄弟间已无复有少许怨恨矣。……

  (原载一九八九年四月《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

  致孙荃

  ……日记最有益于修身,文自前年正月起,迄今未尝一日阙。……至今风雨晦迷,神魂不定时,一翻旧时起居注,即觉精神百倍,万虑俱忘。是则日记之能移人情性之证左也。

  (选自《郁达夫风雨说》,一九九一年六月浙江文艺出版社版)

  致孙荃

  卒业考毕后,久欲作书告近状,卒以俗务,故迁延至今。文已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卒业,下半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此番来即为预备入学也。树祺日夕过从,客居亦颇不寂寞,所恨者他乡米贵,每食不得食粱肉耳。刻北京长兄书来,谓十月间北京有高等文官考试,按考试条例,文当然有预试资格,十月间颇欲乘兴西游,只愁路费孔多,又不得不将先祖遗田典卖耳。梅子黄时,晴雨无常,汝起居亦佳适否?迩欲稍学书法,是以于日记书简之类不敢粗杂书。

  郁文

  己未夏历七月八日

  致胡适

  胡先生:

  我并不认识你,你当然是不认识我的。你们的那一番文艺复兴的运动,已经唤起了几千万的同志者。大约不认识你的青年学生,唐唐突突的写信给你的人,也一定不少的了……我也就是这些青年学生中间的一个人。我此番想写这封信给你的动机,大约也是同另外的青年的差不多。自己的心理解剖,同老式的钦慕的话头,我想不再说了。

  我已经在国外住了多年了,此番回来,并非为求做官回来的,不过因为生在江南,长在外国,做了中国的百姓,还没有看见祖国的首都过,恐怕被人家寻问起来,有回答不出的地方。所以才于前月初四决定回国来走一次,一则可以看看多年不见的祖母、母亲,二则可以广广知识。如今到了北京之后,已经有一礼拜了。想去看看的地方,同北京的社会的习俗趋势,大约已经观察了十之六七了。寒风吹起来的时候,晨霜降落来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同鸿雁一样的飞到外国去(因为我在大学还没有卒业),所以我在北京只有二礼拜好住了。RWEmerson说:

  “我也同当时的许多少年人一样,对于爱亭袍(Edinburgh)的诸公及与《爱亭袍杂志》(EdinburghReview)有关系的诸公,觉得感恩不浅(因为受他们的指教不少)——就是对Jefferson、Mackintosh、Hallam及Scott、Playfair与DeQuincey的诸公,并且我那浅薄芜杂的读书知识催发起了一种想同Coleridge、Wordsworth、Lamb、DeQuincey及各种批评杂志上的最伟大的寄稿家Carlyle等三四个著作家面会面会的愿望来。所以我若说仔仔细细的寻问起那引诱我到欧洲去的原由来,——那时候我病了,医生劝我旅行——恐怕还是想去见见那几位人物的那一种念头,居其大半呢。”

  我若说作起还乡记来,我也想这样的说,不过把Carlyle那些名字换几个现代的中国人名罢了。这几个中国人名的里边,有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我的信的最后的目的,已经说出了,你许我不许我,我也不能预料。然而万一你不许我的时候,恐怕与我的dignity英语,尊严。有些关系,所以我现在不能把我的名姓同我的学籍通知你。你若说肯写回信来,约我几时几日在何处相见,请你写下记的address就对了。我也忙,你也忙,所以我也不敢多写了。这一张信稿的章句、言语、书写,都芜俗得很,我也不想再来抄一张过,我也更没有工夫来推敲了。失礼的地方,只能请你宽恕我罢。

  本京西城锦什坊街巡捕厅胡同

  门牌二十八号

  JamesDaffYowen

  十月十三日夜十时书

  回信最好请你用英文写。

  (选自《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一九八○年八月中华书局版)

  致周作人

  VeryEsteemedMr.Chou:

  Pardonmeformyungentlemanliness!WiththiscardIsendyouabookofshortstories,whichwaspublishedlastmonth,“Drowned”IhopethatyouwillcriticiseitascandidasyourconscienceallowsAlltheliterarymeninShanghaiareagainstme,Iamgoingtobeburiedsoon,Ihopetoothatyouwillbethelastmanwhogivesamournfuldirgeforme!

  YourAdmirer

  TDYuewen

  (据《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一九九二年一月中华书局版)

  【译文】

  非常尊敬的周先生:

  请原谅我缺乏绅士风度!随同这封明信片给你寄去上个月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沉沦》。我希望你出自内心对我的作品进行坦率的批评。上海所有文人都反对我,我正在被迅速埋葬,我希望你是给我唱悲哀的挽歌的最后一个人!

  你的敬慕者

  TD郁文

  (张德强译)

  致田汉

  寿昌:

  你的明信片已经愉快的接读了。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我近来绝少生气的事,因为连这种元气都没有了。但创作是要干的,一息尚存,总不停住我的笔。

  我非常寂寞,只觉得人与人都是各不相关的。我曾把这个思想做成了一篇戏剧名《孤独》,大约在第三期的《创造》,总可发表,请你为我批评批评。

  我觉得戏剧里面的“感伤”(sentimentalism)比小说更紧要,在舞台上收成效的大约都是罗曼的和感伤的作品。我知道我的戏剧之是决不会上舞台的,因为太写实的(realistic)了,太不技巧的(unartificial)了。我以后想专注到舞台艺术上去,好使我的作品能不成为“纸上剧”(letterdrama)。上海的新剧界原很寂寞,但我以为比北京的什么爱美不爱美好得多,与其有什么爱美剧团,还不如上海的没有新剧好呢。

  我的心境近来养得很平静的。昨天我在此间(安庆)四角湖边的小山徘徊了一整天,我看见了江上的白帆,我听见了天公的呼吸,我细数了暖日的徐步,我忘尽了世间一切俗累。哪怕现在我心里还感着大自然的脉搏,我想感谢谁,可不知谁是我应当感谢的。

  达夫

  (原载一九二四年二月五日《南国》第三期)

  致《现代评论》编辑

  记者先生:

  这一年来,因为家累太重,又兼以身体不好,虽则见了世上的不平,想说话的地方很多,但终于隐忍过去了。有许多人说我缺少了勇气,有许多人说我因为有了职业,有了钱花,就不想做文章了。这两层猜测,都说得很对,可是有一点,我要声明。第一个猜测的缺少勇气,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前面说过的身体的软弱。第二个原因(也许是最大的原因),却因为目下中国不正的事情太多了。开倒车,走歧路,弄得太不成样子了。看了这些忘八的事情,简直令人哭也不是,乐也不是,到末了想说话也无从说起,只好扶头喝一杯酒,向天叹一口气,就算完事。第二个猜测,倒不得不加上一个条件,再来承认。我对于职业的有无,从来不十分介意。因为没有职业的时候,有一种“无职的职业”,我也很能享受,所以说我因为有了地位,就怕说话,却是错的。至于有钱花没有钱花,倒的确与做文章和不做文章,有一点间接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没有钱花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家里闷坐,闷坐不过,只好拿起笔来写写,于是牢骚愤懑,就一齐排泄在纸上了。闲话少说,现在我因为职守俱无,穷愁潦倒,正好再来重寻旧业,做几句文章,泄泄胸中的气闷。街上不平,请先从自家的身边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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