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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自传(1)

  所谓自传也者

  自传的样式,实在多不过。上自奥古斯丁的主呀上帝呀的叫唤祈祷,以至“实际与虚构”的诗人的生涯,与夫卢骚的那半狂式的己身丑恶的暴露,等等,越变越奇,越来越有趣味;这原因,大约是为了作者生活思想的丰富,故而随便写来,都成妙语。像我这样的一个不要之人,无能之辈,即使翻尽了千百部古人的自传,抄满了许许多多他人的言行,也决没有一部可以使人满足的自传,写得出来的。况且最近,更有一位女作家,曾向中央去哭诉,说像某某那样颓废、下流、恶劣的作家,应该禁绝他的全书,流之三千里外,永不准再作小说,方能免掉洪水猛兽的横行中国,方能实行新生活以图自强。照此说来,则东北四省的沦亡,贪官污吏的辈出,天灾人祸的交来,似乎都是区区的几篇无聊的小说之所致。这种论调的心理,虽然有齐格门特,弗洛衣特在那里分析,但我的作品的应该抹杀,应该封禁,或许也是当这实行新生活,复兴民族的国难时期中所必急的先务。

  因此,近年来,决意不想写小说了;只怕一捏起笔来,就要写出下流、恶劣的事迹,而揭破许多闺阁小姊,学者夫人们的粉脸。况且,年龄也将近四十了,理想,空想,幻想,一切皆无;在世上活了四十年,看了四十年的结果,只觉得人生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富贵荣华,名誉美貌,衣饰犬马,学问文章,等等,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姊姊妹妹,花呀月呀,原觉得肉麻;世界社会,人类同胞,等等,又何尝不是耶稣三等传教士的口吻?若是要写的话,我只想写些养鸡养羊秘诀,或钓鱼做菜新法之类的书,以利同胞而收版税。可是对于这些的专门学问与实际经验,却比上大学讲堂去胡说两个钟头,还要猫虎不得,自省的结果,自然也不敢轻易去操觚。可是,生在这世上,身外的万事,原都可以简去,但身内的一个胃,却怎么也简略不得。要吃饭,在我,就只好写写,此外的技能是没有的。于是乎,在去年今年的两年之间,只写下了些毫无系统,不干人事的游记。但据那位女作家说,似乎我写游记,也是一罪,事到如今,只好连游记都不写了。

  恰巧有一家书铺,自从去年春天说起,说到现在,要我写一部自传。我的写不出有声有色的自传来的话,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明知其写不好(我到现在为止,绝没有写过一篇“我生于何日何时何地”等的自传,但我也不大用过他人的事情来做我写作的材料)而硬要来写者,原因却有两种:(一)四十岁前后,似乎是人生的一个小段落;你若不信,我就可以举出两位同时代者来做榜样,胡适之氏有四十自述的传,林语堂氏有四十自叙的诗。(二)书店给我的定洋已花去了,若写不出来就非追还不可。

  虽然专写自己的事情,由那位女作家看来,似乎也是一罪,但判决还没有被执行以先,自己的生活,总还得由自己来维持,天高地厚,倒也顾不了许多。

  自传本来是用不着冠以一篇自叙的,可是,为使像一册书的样子,为增加一点字数之故;我在这里又只好犯下了这宗旷古未有的大罪;是为叙。

  一九三四年十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六期)

  悲剧的出生

  ——自传之一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起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年)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

  郁达夫母亲郁太夫人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筋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以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收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消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十岁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仆的两个人,慢慢走上了码头,走进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条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进去了。他们的住宅,就在这条小弄中的一条支弄里头,是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房。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长着些杂色的花木,也有几只大金鱼缸沿墙摆在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向南的阶檐。这小孩一进大门,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间厅上,向坐在上面念经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婆婆问说:

  “奶奶,娘就快回来了么?翠花说,不是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继续着念经,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头点了两点。小孩子似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这一篇她在念着的经正还没有到一段落,祖母的开口说话,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跑入厨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饭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经,翠花在厨下收拾食器;除时有几声洗锅子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座三开间的大楼和大楼外的大院子里,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靠阶檐的一间南房内,也照进了太阳光,那小孩子只静悄悄地在一张铺着被的藤榻上坐着,翻着几本刘永福镇台湾,日本蛮子桦山总督被擒的石印小画本。

  等翠花收拾完毕,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边去敲濯的时候,他却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得太远,早就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数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只看见她在动着那张没有牙齿的扁嘴念佛念经。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给我听,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闹,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疼爱我的,却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年纪正小得很,听母亲说,那时候连她的大小便,吃饭穿衣,都还要大人来侍候她的。父亲死后,两位哥哥要上学去,母亲要带了长工到乡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赖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一双手。

  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们家里的田地被盗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用柔和的话来慰抚我的翠花,总也要泪流得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亲戚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母亲不在家,祖母在厅上念佛,我一个人从花坛边的石阶上,站了起来,在看大缸里的金鱼。太阳光漏过了院子里的树叶,一丝一丝的射进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与游动的金鱼,和平时完全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将一丝一丝的日光捉起,看它一个痛快。上半身用力过猛,两只脚浮起来了,心里一慌,头部胸部就颠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声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了知觉。等我从梦里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得红肿的翠花的脸伏在我的脸上。我叫了一声:“翠花!”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你看见我了么?你看得见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觉得身上头上像有火在烧,叫她快点把盖在那里的棉被掀开。她又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野猫要来的!”我举目向煤油灯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个一个的物体黑影,却变了相,真以为是身入了野猫的世界,就哗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祖母、母亲,听见了我的哭声,也赶到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吩咐翠花说:“你去吃夜饭去,阿官由我来陪他!”

  翠花后来嫁给了一位我小学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儿女,做了主母。现在也已经有了白发,成了寡妇了。前几年,我回家去,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产来我们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边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来,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七期)

  我的梦,我的青春!

  ——自传之二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吧,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窟。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惑性,实在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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