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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场(5)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着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爹爹并驾着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作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着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地戏弄她们,他单独地赶着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地骑着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着,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以发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治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地跑着,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着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着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翻着不能睡。爹爹动着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儿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着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着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作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着回来。王婆弄着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着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着,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着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样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着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着:“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递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儿。”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最终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着。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地感到心酸。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着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儿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着小玻璃镜,只容一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的,拿着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地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趴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号叫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儿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样子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地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她换下着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儿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儿,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着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着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着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着锄头回来。堂屋挤满着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着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着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着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王婆摇着她多经验的头颅:“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着的。年轻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着,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于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儿,傻婆娘又滚转着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萧红故居雕像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地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渔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罪恶的五月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着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谧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面;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王婆披着散发,幽魂一般地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

  赵三从睡床上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儿愤怒对待王婆:

  “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着刺到柴栏去哭。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维。他跑到屋中,灯光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东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头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着这样的新闻。村人凄静地断续地来看她。

  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

  乱坟岗子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地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着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提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渔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地讲一些:“菜价低了,钱帖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地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牵响。

  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准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点儿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着她素静的打扮。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人们吵嚷说: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儿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外面平儿急叫:

  “冯丫头来了!冯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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