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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死场(8)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里。有时她竟丢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着,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枪。她被恫吓着慢慢颤栗起来。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枪杀死。她终止了想,她知道当前的事开始紧急。

  赵三仓皇着脸回来,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燃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着马蛇菜。她开始掘地洞;听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乱,把镰刀头插进土去无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着什么压迫要把肉体解散了一般。过了一刻难忍昏迷的时间,她跑去呼唤她的老同伴。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她想起别人的训告:

  ——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

  那个黑胡子的人,向她说过的话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赵三知道,那老头子说不定和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继续来过十几遍。多半只戴了铜帽,连长靴都没穿就来了。

  人们知道他们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观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觉地退缩在赵三的背后,就连那永久带着笑脸常来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长,她也不认识了。临走时那人向王婆说“再见”,她直直迟疑着而不回答一声。

  “拔”——“拔”,就是出发的意思,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袜。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鸡,没得寻到,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杀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的门前,或者是歇凉,或者是它走不动了!它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缝隙,小伙子们去抬它,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说:

  “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子留着吗?”

  李二婶子在一边说:“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样。”

  二里半说:“日本子可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们宣誓的日子到了!没有寻到公鸡,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小伙子们把山羊抬着,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着山羊走来,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过一个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

  东村的寡妇也来了!她在桌前跪下祷告一阵,又到桌前点着两只红蜡烛,蜡烛一点着,二里半知道快要杀羊了。

  院心除了老赵三,那尽是一些年青小伙子在走、转。他们袒胸露背,强壮而且凶横。

  赵三总是向那个东村的寡妇说,他一看见她便宣传她。他一遇见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样贪婪吸他的烟袋。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动荡一下:

  “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他可以代表整个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那国的国民!

  他不开言了!静站在院心,等待宏壮悲愤的典礼来临。

  来到三十多人,带来重压的大会,可真的触到赵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搓碰一下。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沉默的人头前面燃烧。李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却坠了!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

  “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去救国吧!我这块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的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头,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要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就是这样把一只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枪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

  寡妇们也是盟誓。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曾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有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别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赵三的眼睛在骂他:

  “你个老跛脚的东西,你……你不想活吗?……”

  十四、到都市里去

  临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孩子的尿布。年青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吗?”

  睡在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带着无限怜惜,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

  “我不走,过两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过了不多时候老太太醒来,她再不能睡,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在地心洗涤什么的时候,她坐起来问着:

  “你是明天走吗?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

  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母亲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说:

  “娘,我走两天,就回来,娘……不要着急!”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不再发声音。

  太阳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母亲说:

  “要走吗?金枝!走就走吧!去赚些钱吧!娘不阻碍你。”母亲的声音有些惨然,“可是要学好,不许跟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着:

  “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吗?”

  金枝听老人讲,女人独行路要扮个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条腰带,她把油罐子挂在身边,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进米桶去,装作讨饭的老婆,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

  “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肚饿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儿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分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昭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汗的样子。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有小饭馆,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们的大红裤时时在小土房的门前出现。闲散的人,做出特别姿态,慢慢和大红裤们说笑,后来走进小房去,过一会儿又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

  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钻进木桶去睡。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

  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觉打着透心的寒颤。别人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地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

  “我是新来的,新从乡下来的……”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儿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驶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

  “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来,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缝,缝完吃午饭,……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

  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从昨天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脸,直到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

  “我那家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的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听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长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她们为笑着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甚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

  “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姐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儿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

  “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用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的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

  “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

  “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流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驶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

  “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动着:

  “年轻轻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不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

  “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

  “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

  “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

  “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有人在大笑,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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