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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死场(9)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

  好像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女人们一点儿嗡声也停住了,她们全体到梦中去。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不知道,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点心、肠子、猪腿、小鸡,这些吃的东西,在那里发出油亮。最后她发现一个整个的肥胖小猪,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小猪四周摆了一些小白菜和红辣椒。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不能那样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吗?“布包”在肘间渐渐脱落,她不自觉地在铺门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来,她碰撞着行人。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金枝连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还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响,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

  “一点儿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钱也攒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地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着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

  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男人开始慢慢和她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

  “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哎!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地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像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地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第二个是秃顶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

  “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怒容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地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上发现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儿不能自制地说:

  “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人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习地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义勇军的一种),活鲜鲜的小孩子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

  “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儿不如金枝了!

  十五、失败的黄色药包

  20世纪30年代的哈尔滨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行过大树道,人们滑过河边。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像一个队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壮的心。这些心把他们带走,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像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来一点儿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消息来时,是五天过后,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

  “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他的胡子也震惊起来,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来了吗?”

  李二婶的喉咙变作细长的管道,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儿回来啦。”赵三说。

  严重的夜,从天上走下。日本兵团剿打渔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儿正在王寡妇家,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外面狗叫,听到日本人说话,平儿越墙逃走;他埋进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脚间跳。

  “非拿住这小子不可,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走狗们。”

  平儿他听清他的情妇被拷打:

  “男人哪里去啦?——快说,再不说枪毙!”

  他们不住骂:“你们这些母狗,猪养的。”

  平儿完全赤身,他走了很远。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没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罗圈腿被杀,死了两个人,村中安息两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满村窜走,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金枝说:

  “不行呀!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枪弹不住向他放射,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他听有人近处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错觉地听到了一切,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一个老头在烧饭,平儿快流眼泪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来吧!快救命吧!”

  老头子说:“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平儿鼻子流血,好像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张望,就像连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他转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门,盛粪的长形的笼子在门旁,掀起粪笼老人说:

  “你就爬进去,轻轻喘气。”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他到锅边吃饭。粪笼下的平儿听见来人和老人讲话,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门就要开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满脸粪屑,白脸染着红血条,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怜。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革命军”有用,逃回村来,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衰丧的样子,他在王婆家说:

  “革命军所好是他不混乱干事,他们有纪律,这回我算相信,红胡子算完蛋,自己纷争,乱撞胡撞。”

  这次听众很少,人们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每个人觉得完了!只有老赵三,他不失望,他说:

  “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没笑他。她对身边坐着戴男人帽子的当过胡子救国的女英雄说:

  “死的就丢下,那么受伤的怎么样了?”

  “受微伤的不都回来了吗?受重伤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拼命。她捧住头,像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

  人们拉开她,她奋力挣扎,比一条疯牛更有力:

  “就这样不行,你把我给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应死的时候了!……”

  她就这样不住地捉她的头发,慢慢她倒下来,她换不上气来,她轻轻拍着王婆的膝盖:

  “老姐姐,你也许知道我的心,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守这个儿子……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儿两个拍滚下来,我的头,在我想是碎了,谁知道?还没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她开始轻轻哭:

  “你说我还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上涨,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的全村又在昏迷中挣扎。

  “爱国军”从三家子经过,张着黄色旗,旗上有红字“爱国军”。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么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老赵三为着“爱国军”和儿子吵架:

  “我看你是应该去,在家里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气。年青气壮,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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