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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死场(10)

  老赵三一点儿见识也没有,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平儿同爹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或是不调协地抖一两下肩头,这样对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时老赵三自己想:

  “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

  十六、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开门没能开,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她问一个邻妇,邻妇说:

  “尼姑在事变以后,就不见,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从铁门栏看进去,房子还未上好窗子,一些长短的木块尚在院心,显然可以看见正房里凄凉的小泥佛正坐着。

  金枝看见那个女人肚子大起来,金枝告诉她说:

  “这样大的肚子你还敢出来?你没听说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红枪会’吗?日本子把大肚子割开,去带着上阵,他们说红枪会什么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红枪会’做‘铁孩子’呢!”

  那个女人立刻哭起来。

  “我说不嫁出去,妈妈不许,她说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这回怎么办?孩子的爹爹走就没见回来,他是去当‘义勇军’。”

  有人从庙后爬出来,金枝她们吓着跑。

  “你们见了鬼吗?我是鬼吗?……”

  往日美丽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来。五姑姑出来看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伤的马,五姑姑问他:“‘义勇军’全散了吗?”

  “全散啦!全死啦!就连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着草梢轮回,“养汉老婆,我弄得这样子,你就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吗?”

  五姑姑垂下头,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十七、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军’在哪里?”二里半突然问起赵三说。这使赵三想:“二里半当了走狗吧?”他没对他告诉。二里半又去问青山。青山说:

  “你不要问,再等几天跟着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着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军去。青山长声告诉他:

  “革命军在磐石,你去得了吗?我看你一点儿胆量也没有,杀一只羊都不能够。”接着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还好啊?”

  二里半为着生气,他的白眼球立刻多过黑眼球,他的热情立刻在心里结成冰。

  李青山不与他再多说一句,望向窗外天边的树,小声摇着头,他唱起小调来。二里半临出门,青山的女人流汗在厨房向他说:

  “李大叔,吃了饭了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怜的样子,他笑说:

  “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没有了,吃了饭再说吧!”

  他自己没有了家庭,他贪恋别人的家庭。当他拾起筷子时,很快一碗麦饭吃下去了,接连他又吃两大碗,别人还不吃完,他已经在抽烟了!他一点儿汤也没喝,只吃了饭就去抽烟。

  “喝些汤,白菜汤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没吃干饭哩!”二里半摇着头。

  青山忙问:“你的山羊吃了干饭没有?”

  二里半吃饱饭,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没生气,照例自己笑起来。他感到满意离开青山家,在小道不断地抽他的烟火,天色茫茫的并不引起他悲哀,蛤蟆在小河道一声声的哇叫。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他踏着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菜田连棵菜也不生长。

  那边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们载起暮色来在田上匍匐。他们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说:

  “你们在掘地吗?地下可有宝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脆声:“拾麦穗呀!”孩子似乎是快乐,老祖母在那边已叹息了:

  “有宝物?……我的老天爷?孩子饿得乱叫,领他们来拾几粒麦穗,回家给他们做干粮吃。”二里半把烟袋给老太太吸,她拿过烟袋,连擦都没有擦,就放进嘴里去。显然她是熟习吸烟,并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紧合了眼睛,浓烟不住从嘴冒出,从鼻孔冒出。那样很危险,好像她的鼻子快要着火。

  “一个月也多了,没得摸到烟袋。”

  她像仍不愿意舍弃烟袋,理智勉强了她。二里半接过去把烟袋在地面敲着。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老太太从腰间慢慢取出一个纸团,纸团慢慢在手下舒展开,而后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谁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点那张纸,好似指点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最小的孩子,走几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地嚷着:

  “奶奶,我的筐满了,我提不动呀!”

  祖母为他提筐,拉着他。那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卫队似的跑在前面。到家,祖母点灯看时,满筐蒿草,蒿草从筐沿要流出来,而没有麦穗。祖母打着孩子的头笑了:

  “这都是你拾的麦穗吗?”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她想:“孩子还不能认识麦穗,难为了孩子!”

  五月节,虽然是夏天,却像吹起秋风来。二里半熄了灯,雄壮着从屋檐出现,他提起切菜刀,在墙角,在羊棚,就是院外杨树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无牵无挂,好像非立刻杀死老羊不可。

  这是二里半临行的前夜。

  老羊鸣叫着回来,胡子间挂了野草,在栏棚处擦得栏栅响。二里半手中的刀,举得比头还高,他朝向栏杆走去。

  菜刀飞出去,喳啦地砍倒了小树。

  老羊走过来,在他的腿间搔痒。二里半许久许久地摸抚羊头,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

  清早他像对羊说话,在羊棚喃喃了一阵,关好羊栏,羊在栏中吃草。

  五月节,晴明的蓝空。老赵三看这不像个五月节样:麦子没长起来,嗅不到麦香,家家门前没挂纸葫芦。他想这一切是变了!变得这样速!去年的五月节,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们不是捕蝴蝶吗?他不是喝酒吗?

  他坐在门前一棵倒折的树干上,凭吊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经过他,他扮成“小工”模样,赤足卷起裤口,他说给赵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着,我就要去……”

  青山没提到五月节。

  二里半远远跛脚奔来,他青色马一样的脸孔,好像带着笑容。他说:

  “你在这里坐着,我看你快要朽在这根木头上……”

  二里半回头看时,被关在栏中的老羊,居然随在身后,立刻他的脸更拖长起来:

  “这条老羊……替我养着吧!赵三哥!你活一天替我养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摆动……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冈和树林,渐去渐遥。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

  1934.9.9

  (本篇完成于1934年9月9日,从此,正式使用萧红的笔名。1935年12月,作为“奴隶丛书”之三,假上海容光书局名义自费出版。)

  读后记

  胡风

  我看到过有些文章提到了萧洛诃夫在《被开垦了的处女地》里所写的农民对于牛对于马的情感,把它们送到集体农场去以前的留恋、惜别,说那画出了过渡期的某一类农民底魂魄。《生死场》底作者是没有读过《被开垦了的处女地》的,但她所写的农民们底对于家畜(羊、马、牛)的爱着,真实而又质朴,在我们已有的农民文学里面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诗片。

  不用说,这里的农民底运命是不能够和走向地上乐园的苏联的农民相比的: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底威力下面。

  但这样混混沌沌的生活是也并不能长久继续的。卷来了“黑色的舌头”,飞来了宣传“王道”的汽车和飞机,日本旗替代了中国旗。偌大的东北四省轻轻地失去了。日本人为什么抢了去的?中国的统治者阶级为什么让他们抢了去的?抢的是要把那些能够肥沃大地的人民做成压榨得更容易更直接的奴隶,让他们抢的是为了表示自己底驯服,为了取得做奴才的地位。

  然而被抢去了的人民却是不能够“驯服”的。要么,被刻上“亡国奴”的烙印,被一口一口地吸尽血液,被强奸,被杀害。要么,反抗。这以外,到都市去也罢,到尼庵去也罢,都走不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

  在苦难里倔强的老王婆固然站起了,但忏悔过的“好良心”的老赵三也站起了,甚至连那个在世界上只看得见自己底一匹山羊的谨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了……到寡妇们回答了“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的时候,老赵三流泪地喊着“等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的时候,每个人跪在枪口前面盟誓说:“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的时候,这些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底前线。蚁子似地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地为生而死了。

  这写的只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偏僻的村庄,而且是觉醒底最初的阶段,然而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它“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鲁迅序《八月的乡村》语)。

  使人兴奋的是,这本不但写出了愚夫愚妇底悲欢苦恼,而且写出了蓝空下的血迹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铁一样重的战斗意志的书,却是出自一个青年女性底手笔。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前者充满了全篇,只就后者举两个例子: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上面叙述过的,宣誓时寡妇们回答了“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以后,接着写: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

  老赵三流泪地喊着死了也要把中国旗插在坟顶以后,接着写: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这是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

  然而,我并不是说作者没有她底短处或弱点。第一,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现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着中心的发展,不能使读者得到应该能够得到的紧张的迫力。第二,在人物底描写里面,综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够。个别地看来,她底人物都是活的,但每个人物底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够明确地跳跃在读者底前面。第三,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我想,如果没有这几个弱点,这一篇不是以精致见长的史诗就会使读者感到更大的亲密,受到更强的感动罢。

  当然,这只是我这样的好事者底苛求,这只是写给作者和读者的参考,在目前,我们是应该以作者底努力为满足的。由于《八月的乡村》和这一本,我们才能够真切地看见了被抢去的土地上的被讨伐的人民,用了心的激动更紧地和他们拥合。

  一九三五,一一,二二晨二时记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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