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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呼兰河传(8)

  偏偏这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是五间一排的正房,厨房在中间,一齐是玻璃窗子,青砖墙,瓦房间。

  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外间里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硃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个孔雀翎。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孔雀翎,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总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让摸,祖母是有洁癖的。

  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座钟,那座钟是非常稀奇的,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当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没有人,她就总用眼睛瞪我,我几次的告诉过祖父,祖父说:

  “那是画的,她不会瞪人。”

  我一定说她是会瞪人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像是会转。

  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子,带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吃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

  我总想要细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我还离得很远的,她就说:

  “可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链子垂着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那挂钟里边看就更稀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着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儿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在钟里边呆着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儿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五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快要腐烂了,有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又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祖父看见了,祖父说:

  “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

  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一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

  可见二三十年内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

  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画,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画,窗就白了一道。这可真有点儿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它是一块废铁,说不定它就有用,比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年夏天坐着小车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要被抢去的。

  我听了问她:

  “我大姑在哪儿?”

  祖父笑了。祖母说: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

  “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时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四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铛,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儿,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对的。

  我问他: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

  “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五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儿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儿,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儿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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