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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呼兰河传(16)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

  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

  “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

  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儿听出来了,就说:

  “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老磨盘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儿,没有听懂。

  §§§第七章

  一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儿,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减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云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儿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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