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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呼兰河传(17)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

  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黏糕”“黏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黏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的。

  这黏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蒸。进去买黏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黏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儿,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

  “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这边来,这边来。”

  二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儿,黏糕已经出锅了。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接过黏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儿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黏糕罢,一会儿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黏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黏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黏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盖上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查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儿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的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麻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呆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诱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儿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吹谷机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三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

  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哎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画画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子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儿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儿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待一会儿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

  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大个的(扛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

  “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居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么大的工夫去看的,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一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

  “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十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的通红。母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儿觉景。”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气死呢。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五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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