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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呼兰河传(18)

  做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母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说她强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一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廿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做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儿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儿,也总没有白挨冻,好作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儿,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

  “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内,若算在内也有四十口了。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以及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

  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觉。但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睡觉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旧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黄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的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儿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六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儿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乾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儿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七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带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八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

  “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

  “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

  “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火烧云门口来一担挑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你身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

  “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

  “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九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儿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除了那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胡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繐子,用一根杆子挑着,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扛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十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

  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

  “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于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

  “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

  “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像笑,又像哭。其实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是冯歪嘴子却欢得不得了了。

  他说:

  “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

  “这小东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

  “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并没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见眼睛大,不见身子大,看起来好像那孩子始终也没有长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两个月之前看见过那孩子,两个月之后再看见,也绝不会使人惊讶,时间是快的,大人虽不见老,孩子却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欢在孩子的身上去触到时间。但是冯歪嘴子的儿子是不能给人这个满足的。因为两个月前看见过他那么大,两个月后看见他还是那么大,还不如去看后花园里的黄瓜,那黄瓜三月里下种,四月里爬蔓,五月里开花,五月末就吃大黄瓜。

  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1940年12月20日香港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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