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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马伯乐(3)

  不用说第二句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当有钱的人说,他们简直不听你这套,因为他父亲的钱比你的父亲的钱更多。你若向他们说了,他们岂不笑死?

  所以马伯乐很坚定的,认为有钱的人不好。

  但是穷朋友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们常常要向他借钱。钱若一让他们看见了,就多少得给他们一点儿。

  所以马伯乐与穷朋友相处时,特别要紧的是他的钱包要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再回头来说,马伯乐要想写文章,不是没道理的,他觉得他的钱太少了,他要写文章去卖钱。他的文章没有写出来,白费了工夫。

  后来,他看看,要想有钱,还是得经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经营了一个小书店。

  这次是父亲应允了的,不是逃的。

  并且父亲觉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钱中用了。于是帮助他一笔款子。

  太太对他这经商的企图,且也暗中存着很多的期望,对他表示着十分的尊敬。

  在马伯乐临走的前一天的晚饭,太太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条鱼,就像给外国神父所做的一样。外国神父到她家来吃饭时都是依着外国法子,把鱼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锅子里炸的。

  太太走在前边,仆人端着盘子,跟在后边。一进了饭厅,太太就说:

  “伯乐今天可得多吃一点儿。鱼,是富贵有余的象征,象征着你将来的买卖必有盈余。说不定伯乐这回去上海会发个小财回来。”

  马伯乐的母亲听了也很高兴,不过略微地更正了一点:

  “大少爷是去开书店,可不是做买卖。”

  父亲讲了很多的一堆话。父亲的眼镜不是挂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蚂蚱腿一样,往两鬓的后边一夹,那两块透明的石头是又大又圆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

  是很不错,戴着它,眼睛凉瓦瓦的,是个花镜。父亲一天也离不了它。

  但是有时候也很讨厌,父亲就觉得它不是外国货。有好几次教会里的外国朋友,从上海,从香港,带回来外国的小长长眼镜来送给他。他也总打算戴一戴试试,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礼拜堂里去时戴一戴。

  可是无论如何不成,无论如何戴不上。因为外国眼镜是夹在鼻子上的,中国人的鼻子太小,夹不住。

  到后来,没有办法,还是照旧戴着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镜。

  父亲抬一抬眼睛说: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错事,主耶稣说过,知道错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恶的。好比你……过去……”

  父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唉!那都不用说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说了,哪个人年青还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应该立定脚跟好好干一点儿事,不为自己,还得为自己的儿孙后代……主耶稣为什么爱他的民呢?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还不是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为着他的后代着想不可,我若是不为着你们,我有钱我还不会到处逛逛,我何必把得这样的紧,和个老守财奴似的。你看你父亲,从早到晚,一会儿礼拜堂,一会儿马神父公馆。我知道,你们看了,觉得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亲对外国人太着眼,其实你父亲也不愿那样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装一装老太爷。可是这不可能。外国人是比咱们强,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来那气派。咱们中国人,没有外国人能行吗?虽然也有过八国联军破北京,打过咱们,那打是为了咱们好,若不打,中国的教堂能够设立这么多吗?人家为啥呢,设立教堂!人家是为着咱们老百姓呵,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各种道德都及不上外国人,咱们中国人不讲卫生,十个八个人地住在一个房间里。就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院子里也嘈杂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门口一会儿丫头出去啦,一会儿拉车的车夫啦。一会儿卖香瓜的来,又都出去买香瓜。你看那外国人,你看那外国人住的街,真是雅静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着。人家外国人,不但夫妇不住一屋,就连孩子也不能跟着她妈睡觉,人家有儿童室,儿童室就是专门给小孩子预备的。咱们中国人可倒好,你往咱们这条街上看看,哪一个院子里不是蚂蚁翻锅似的。一个院子恨不能住着八家,一家有上三个孩子。外国人就不然,外国人是咱们中国人的模范。好比咱们喝酒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国人坐着大洋船给咱们送到中国来,咱们用一个杯子还得到外国去买,那该多不便当。人家为着啥?人家不是为了咱们中国方便吗?!”

  马伯乐听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因为马伯乐的脾气一向如此,当着面是什么也不说的,还应和着父亲,他也点着头。

  父亲这一大堆话,到后来是很感伤的把话题落在马伯乐身上。好像是说,做父亲的年纪这样大了,还能够看你们几年,你们自己是该好好干的时候了。

  母亲在桌子上没敢说什么。可是一吃完了饭,就跪到圣母玛丽亚的像前,去祷告了半点多钟,祈求主耶稣给他儿子以无限的勇气,使他儿子将来的生意发财。

  “主耶稣,可怜他,他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就是胆小,我主必多多赐给他胆量。他没有做过逆我主约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给他这个去上海的机会,你也必给他无限的为商的经验。使他经起商来,一年还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满堂,我主在天的父。”

  马伯乐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庄严的感情,自己受着全家的尊敬,于是他迈着大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紧,看起来好像嘴里边在咬着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坚定的。他觉得自己差一点儿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觉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是有权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耶稣,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亲从玛丽亚那儿起来时,他就跪下去了。

  这是他从来所未有的。母亲看了十分感动,连忙把门帘挑起,要使在客厅里的父亲看一看。

  平常父亲说马伯乐对主是不真诚的:

  “晚祷他也不做呀!”

  母亲那时就竭力辩护着,她说:

  “慢慢他必要真诚的。”

  现在也不是晚祷的时候,他竟自动地跪下了。

  母亲挑起门帘来还向父亲那边做了一个感动的眼神。

  父亲一看,立刻就在客厅里耶稣的圣像面前跪下了。他祷告的是他的儿子被耶稣的心灵的诱导,也显了真诚的心了。他是万分地赞颂耶稣给他的恩德。

  父亲也祷告了半点多钟。

  母亲一看,父亲也跪下了,就连忙去到媳妇的屋里。而媳妇不在。

  老太太急急忙忙地往回头走,因为走得太急,她的很宽的腮边不住地颤抖着。

  在走廊上碰到媳妇抱着孩子大说大叫地来了。她和婆母走了个对面,她就说:

  “娘呵!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见卖什么的,就要买什么。这守安息日的日子,买不得……”

  婆婆向她一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似的。婆婆说:

  “你别喊,你看保罗跪在圣母那儿啦!”婆婆说了一句话,还往喉咙里边咽了一口气:“你还不快也为他祈祷,祈求慈爱的在天的父不要离开他。从今天起,保罗就要对主真诚了。”

  说着她就推着媳妇:

  “你没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马伯乐本来叫马保罗,是父亲给他起的外国名字。他看外国名字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亲和父亲仍叫他保罗。)

  不一会儿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马家虽然不是礼拜堂,可是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张圣像,就连走廊、过道也有,仆人们的屋子里也有。

  不过仆人的屋子比较不大讲究一点儿,没有镶着框子,用图钉随便钉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给他们换上一张,好像中国过年贴的年画一样。一年到头挂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稣的脚上撕掉了一块。

  经老太太这一上下地奔跑,每张圣像前边都跪着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梗妈跪在灶房里。

  梗妈是山东乡下人,来到城里不久,就随了耶稣教了。在乡下她是供着佛的,进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传教的人向她说:

  “世间就是一个神,就是耶稣,其余没有别的神了。你从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进你的心了。现在你得救了。耶稣是永远开着慈爱的门的,脱离了魔鬼的人们,一跪到耶稣的脚前,耶稣没有不保护他的。”

  梗妈于是每个礼拜日都到礼拜堂去,她对上帝最真诚,她一祷告起来就止不住眼泪,所以她每一祷告就必得大哭。

  梗妈的身世很悲惨的,在她祷告的时候,她向上帝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上帝,你可怜我,我十岁没有娘,十五岁做了媳妇,做了媳妇三年我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说他跑关东去,第二年回来。从此一去无消息,……上帝,你可怜我……我的三个孩子,今天都长大了,上帝,可怜我,可别让他们再去跑关东。上帝,你使魔鬼离开他们,哪怕穷死,也是在乡里吧。”

  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礼拜,听了她这番祷告,她也感动得流了眼泪。

  梗妈做起事情来笨极了,拿东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马老太太因此就将就着她,没有把她辞退。

  她哄着孩子玩的时候,孩子要在她的脸上画个什么,就画个什么。给她画两撇胡子,脑盖上画一个“王”字,就说梗妈是大老虎。于是梗妈也就伏在地上四个腿爬着,并且嗷嗷地学着虎叫。

  有的时候,孩子给梗妈用墨笔画上了两个大圆眼镜,给她拿了手杖,让她装着绅士的样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见了,把老太太还吓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没有生气。

  因为梗妈的脾气太好了,让孩子捉弄着。

  “若是别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辞退梗妈的时候,老太太就如此维护着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为大少爷祈祷,以她祷告得最为悲哀,她缠缠绵绵地哭着,絮絮叨叨地念诵着。

  小丫鬟正端着一盆脸水,刚一上楼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

  小丫鬟也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为穷,养活不了她,做娘的就亲手抱着她,好像抱着小羊上市去卖的一样,在大街上就把她卖了。那时她才两岁,就卖给马老太太邻居家的女仆了。后来她长到七岁,马老太太又从那女仆手里买过来的。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块钱,一直到今天,马老太太还没有忘记。她一骂起小丫鬟来,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说:

  “我花三十块钱买你,还不如买几条好看的金鱼看看,金鱼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小丫鬟做事很伶俐,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点儿东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们的屋子,她是随时进出的,若屋子里没有人在,她总是要找一点儿什么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几次,一打她就嘴软了,她说再也不敢吃了,她说她要打赌。老太太看他很可怜,也就不打她了,说:

  “主是不喜欢盟誓的……”

  老太太每打她一次,还自己难过一阵: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岁,走一家又一家的,向这个叫妈那个叫娘的。若不是花钱买来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长的,还不知多娇多爱呢!最苦苦不过没娘的孩儿。”

  老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为她祈祷,但她这个好偷嘴吃的毛病,总不大肯改。

  小丫鬟现在被老太太这一招呼,放下了端着的脸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么还不知道的错处,所以规规矩矩地跪着,用污黑的小手盖在脸上。

  老太太下楼一看,拉车的车夫还蹲在那儿擦车灯,她赶快招呼住他:

  “快为大少爷祈祷……快到主前为大少爷祈祷。”

  车夫一听,以为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便问:

  “大少爷不是在家没出去吗?”

  “就是在家没出去才让你祈祷。”

  车夫被喝呼着,也就隔着一道门坎向着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

  车夫本来是个当地的瓷器小贩子,担些个土瓷、瓦盆之类,过门唤卖。本来日子过得还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场大病(伤寒病),他又没有准备金,又没有进医院,只吃些中国的草药,一病,病了一年多,他还没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传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

  于是病上加忧,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个痴人了。每当黄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没有乐趣,便大喊一声:

  “思想起往事来,好不伤感人也!”

  若是夜里,他就破门而出,走到天亮再回来睡觉。

  他,人是苍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过大病。他吃完了饭,坐在台阶上用筷子敲饭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几个人围着看他,或劝他说: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点儿劲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车,在街上拉着,一天到晚拉不到几个钱,他多半是休息着不拉,他说他拉不动。有人跳上他的车让他拉的时候,他说:

  “拉不动。”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车的而拉不动。人家看了看他,又从他的车子下来了。

  不知怎样,马伯乐的父亲碰上他了。对他说:

  “你既是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给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点儿意思,便说: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给你治吧!主治好过害麻风病的人,治好过瞎眼的人……你到礼拜堂去做过礼拜没有?我看你这个样子,是没有去过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祷吧。只有上帝会救了你。”

  下礼拜,那个苍白的人,去到了礼拜堂,在礼拜堂里学会了祷告。

  马伯乐的父亲一看,他这人很忠实,就让他到家里来当一个打杂的,做些扫扫院子之类。一天白给他三顿饭吃,早晨吃稀饭,中午和晚饭是棒子面大饼子。

  本来他家里有一个拉车子的,那个拉车的跑得快,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他每个月的工钱就要十块。若让这打杂的兼拉车,每月可少开销十块。

  不久就把那拉车的辞退走了,换上这个满脸苍白的人。他拉车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边拉着,嘴里和一匹害病的马似的一边冒着白沫。他喘得厉害,他真是要倒下来似的,一点儿力量也没有了。

  马伯乐的父亲坐在车上,虽然心里着一点儿急,但还觉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够不要钱吗,主耶稣说过,一个人不能太贪便宜。”

  况且马伯乐的父亲是讲主耶稣慈悲之道的,他坐在这样慢的车上是很安然的,他觉得对一个又穷又病的人是不应该加以责罚的。

  马伯乐的父亲到了地方一下了车子,一看那车夫又咳嗽又喘的样子,他心里想:“你这可怜的人哪!”于是打开了腰包,拿出来五个铜板给他,让他去喝一碗热茶或者会好一点儿。

  有一天,老太爷看他喘得太甚,和一个毛毛虫似的缩作一团,于是就拿了一毛钱的票子扔给他。车夫感动极了,拾起来看看,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没去用,等老太爷出来,他又交还他。老太爷摆手不要。

  车夫一想,马家上下,没有对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给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爷差一点儿,大少爷不怎样慈悲,但是对我也不算坏。

  于是,车夫把这一毛钱买了一张圣母玛丽亚的图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当时就为车夫祷告,并且把小丫鬟和梗妈也都叫来,叫她们看看这是车夫对耶稣的诚心。

  有一天,车夫拉着老太爷回来,一放下车子人就不行了。

  马伯乐主张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医院去。父亲说:

  “那是外国人的医院,得多少钱!”

  马伯乐说:

  “不是去给他医治,是那医院里有停尸室。”

  父亲问:

  “他要死了吗?”

  马伯乐说:

  “他要死了,咱们家这样多的孩子,能让他死在这院子吗?”

  过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车夫躺在大门外边,嘴里边可怕地冒着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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