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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马伯乐(11)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究没有一点儿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儿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儿,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儿,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喝。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床上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唯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

  大卫是九岁了,大卫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

  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儿什么呢?”

  “要吃蛋炒饭!”

  大卫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

  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儿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儿虾米?”

  大卫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大卫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叽叽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儿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儿火腿丁放上,大卫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大卫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儿,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大卫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

  “妈,多加点儿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的过多,那饭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大卫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那样听话,让他加多少猪油他也不听的。厨子是不听大卫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大卫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一刮拉,大卫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大卫差不多连一点儿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大卫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就给他泡上一点儿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的,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整吞到大卫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地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大卫了。多泡一点儿汤吧,好不好?”

  大卫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偷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耶稣,不管谁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大卫的父亲也是不信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大卫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大卫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儿泻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大卫去讨。大卫是爱药的,这一点儿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大卫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约瑟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约瑟,都说约瑟赶上哥哥了。约瑟的腿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约瑟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卫打仗,他把大卫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大卫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大卫叫他将军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约瑟就要先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

  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大卫:

  “大卫到妈这里来……”

  而后小声地在大卫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儿,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约瑟。”

  所以大卫是跟妈妈最好的。

  大卫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做的。妈妈也总是可怜大卫的。大卫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儿忙,就连每个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大卫也都是先在空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说定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大卫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远,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画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止。一打了下课铃,大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大卫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之后,把大卫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大卫这时候是非常惊心的,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卫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大了一点儿,大卫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大卫也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大卫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马伯乐一样。

  大卫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房,大卫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儿。老厨子转身就回来了,大卫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大卫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别人或者以为大卫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大卫连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说过,大卫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的。

  大卫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是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约瑟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作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儿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约瑟的书包,约瑟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着约瑟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他打开可不成,约瑟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雅格,大卫不用十分的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偷着看她的东西,因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当。大卫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说:

  “雅格,雅格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当了。

  到后来,雅格稍微大了一点儿,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只要大卫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大卫来啦!”

  好像大卫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卫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约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

  马伯乐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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