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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马伯乐(14)

  这个旅馆就是这样的,住客并不多,楼上楼下,一共四十多间房子,住客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就都空着。这旅馆里边的臭虫很多,旅客们虽然没有怎样有钱的,大富大贵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这旅馆里来的时候总都是身体完整的;可是当搬出这旅馆去的时候就不然了,轻的少流一点儿血,重的则遍体鳞伤,因为他们都被臭虫咬过了。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儿,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样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土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

  楼栏是动摇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处高、一处低的,还有些地方,那钉着板的钉子竟突出来了,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把人的鞋底挂住,而无缘无故地使人跌倒了。

  萧红画像一打开房间——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间,那里边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而是特别难闻的气味。有的房间发散着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还甜丝丝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那气味一样。因为这旅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缘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了。空气很不流通。

  还有电灯泡子,无论大小房间一律是十五烛光的。灯泡子没有灯伞,只是有一条电线系着它挂在那里,好像在棚顶上挂着个小黄梨子似的。

  这个旅馆冷清极了,有时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楼上楼下都是很静的,所以特别觉得街上的车和街上的闹声特别厉害。整个旅馆时常是在哆嗦着,那是因为有一辆载重大卡车跑过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们都出街的时候,这旅馆的茶房就都一齐睡起午觉来了。那从鼻子发出来的鼾声,非常响亮地从楼下传到楼上,而后那鼾声好像大甲虫的成串的哨鸣在旅馆的院心里吵起来了,吵得非常热闹,胖茶房、瘦茶房,还有小茶房等等,他们彼此呼应着,那边呼噜,这边呜噜、呼噜、呜噜,好像一问一答似的。

  以上是说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开了炮,这旅馆可就不是这情形了,热闹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搬来了,满院子都是破床乱桌子的。楼上的游廊上也烧起煤炉来,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烧起饭来。廊子上几乎走不开了人,都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油瓶子、酱罐子……洗衣裳盆里坐着马桶,脸盆里边装着破鞋,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闹,哭天吵地,好像这旅馆变成难民营了。呼叫茶房的声音连耳不绝。吵的骂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钱柜上去闹,说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听这套,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的,对于这些逃难而来的他的同胞,一点儿也没有帮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钱吗?你若觉得不好,你别住好啦。”

  旅馆里的房子完全满了。不但他这家旅馆,全上海的旅馆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满了。而那些源源不绝地从杨树浦、从浦东、从南市逃来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亲友皆无的就得在马路边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馆是完全客满,想要找房间是没有了。

  马伯乐住在这个旅馆,刚一打起仗来就客满了,也有很少数的随时搬走的。但还没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转让给他自己的亲戚或朋友了。要想凭自己的运气去找房子,管保不会有的。

  马伯乐来到这旅馆里,上海已经开仗很久了。有的纷纷搬到中国内地去,有的眼光远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陕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离上海不远的苏州、杭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向那边逃着。有家的回家,没有家的投亲戚,或者是靠朋友。总之,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岛。先离开上海的对后离开上海的,存着无限的关切;后离开的对那已经离开的,存着无限羡慕的心情。好像说:

  “你们走了呵,你们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儿瞧不起。

  “为什么逃得那么远呢,真是可笑。打仗还会打到四川的吗?”

  大家对于主张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虽然赞成,内心未免都有点儿对他瞧不起,未免胆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远了。

  马伯乐关于逃难,虽然他发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难来,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马伯乐现在住在旅馆里,正是为着这个事情而愁眉苦脸地在思虑着。

  他的太太从街上回来,报告了他几件关于难民的现象和伤兵现象之后,躺在床上去,过了没有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约瑟和大卫在屋子里打闹了一会儿,也就跑到楼下小院子里去了。雅格和哥哥们闹了一会儿之后,跑到床上去,现在也睡在妈妈的旁边了。

  马伯乐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香烟。关于逃难,他已经想尽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也只能够做到如此了。

  “反正听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张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钱吗?有钱就有权力。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没有用的。大洋钱不在手里,什么也不用说了。若有大洋钱在手里,太太,太太算个什么,让她到哪里去,她就得到哪里去,……还什么呢?若有大洋钱在手里,我还要她吗?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谁没有钱谁就是奴才;谁有钱谁就是老爷,谁没有钱谁就是瘪三。”

  马伯乐想到激愤的时候,把脚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声,差一点儿没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旧睡去了。

  “有钱的就是大爷,没有钱的就是三孙子,这是什么社会,他妈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几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脚的,等他一想起来太太是在他的旁边,他就不那么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气,太太会带着孩子回青岛的。他想太太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还强。太太的钱虽说不爽爽快快地拿出来,但总还有一个靠山。有一个靠山就比悬空好。

  “太太一定主张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虽然不愿意去,但总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为什么这两天就连去西安的话也不提了呢?这之中可有鬼……”

  马伯乐连西安也将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来。

  “这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险一天呵!”

  马伯乐于是自己觉得面红耳热起来,于是连头发也像往起竖着。他赶快站起来,他设法把自己平静下去。他开开门,打算走到游廊上去。

  但是一出门就踢倒了坐在栏杆旁边的洋铁壶。那洋铁壶呱啦啦地响起来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来了,而且向游廊上看着。一看是马伯乐在那里,就瞪着很圆的眼睛说:

  “没见过,那么大的人磕天撞地的……”

  马伯乐一看太太起来了,就赶快说着:

  “是我没有加小心……这旅馆也实在闹得不像样。”

  太太说:

  “不像样怎么着?有大洋钱搬到好的旅馆去?”

  马伯乐说这旅馆不好,本来是向太太赔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气。

  太太这一生气,马伯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恭顺也不对,强硬也不对。于是满脸笑容,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痛苦,他从嘴上也到底说出来一句不加可否的话:

  “逃难了,就不比在家里了。”

  他说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还是气不平。恰巧大卫从楼下跑上来,一进屋就让他母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你们疯吧,这回你们可得了机会啦……”

  大卫没有听清他母亲说的是什么,从房子里绕个圈就出去了。

  而马伯乐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骂的就是他。沉闷地过了半天,太太没有讲话,马伯乐也没有讲话。

  小雅格睡醒了,马伯乐要去抱雅格。太太大声说:

  “你放她在那里,用不着你殷勤!”

  马伯乐放下孩子就下楼去了,眼圈里饱满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妈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妈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妈去给我炒蛋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

  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儿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

  马伯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

  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忏悔,他差一点儿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回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儿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儿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儿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儿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赵太太对马伯乐太太说:

  “你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钱,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做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

  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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