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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马伯乐(16)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喊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

  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儿。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里哗啦地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坐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地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地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是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的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的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屋里那张圣像,就在耶稣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个孩子。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站台上,母亲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的手表蒙子也给打碎了。

  妈妈用两只手提着他,他两手两脚四处乱蹬。因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妈妈一点儿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打去了。

  不知闹了多少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

  太太把约瑟已经哄好了,来到马伯乐旁边一看,马伯乐仍旧一动没有动地站在那里。

  太太刚想说:

  “你脚底下钉了钉啦!纹丝不动……”

  还没等太太说出口来,天上来了一架飞机,那站台上的人呜拉地喊起说:

  “不好了,日本飞机!”

  于是车站上千八百人就东逃西散开了。

  马伯乐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卫,又叫着约瑟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的纹丝不动的马伯乐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

  “保罗!保罗……”(保罗是《圣经》上的人名,因为他是反宗教的,伯乐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马伯乐一到了逃命的时候,就只顾逃命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他站在那里想淞江桥被炸的情形想得太久了,他的脑子想昏了,他已经不能够分辨他是在哪里了。他已经记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车站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他的大卫,还有他的约瑟、雅格……

  空中只盘旋着一架日本飞机,没有丢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后飞走了。

  等飞机走了,太太才算带着三个孩子和马伯乐找到一块。一看,那马伯乐满脸都是泥浆。

  太太问他怎么着了?不成想他仍旧是一句话不说,又站在那里好像钉子钉着似的又在那里睁着眼睛做梦了。

  太太是个很性急的人,问他:

  “今天你不想走吗?”

  他不答。

  问他:“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不答。

  问他:“你头痛吗?”

  问他:“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这回可真猜不着了。本来最后还有一招儿,不过这个机会有点儿不适当,难道现在他还要钱吗?平常马伯乐一悲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没钱了。现在难道他还要钱吗?她不是连家里的存折也交给了他吗?

  正这时候,火车来了。马伯乐一声大喊:

  “上啊!”

  于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车攻去,不用说是马伯乐领头,太太和孩子们随着。

  这种攻法显然是不行的,虽然马伯乐或许早准备了一番,不过太太简直是毫无经验,其实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大卫,拖着约瑟,雅格还抱在手里,这种样子,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钟的工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挤散了。太太的手里只抱着个雅格了,大卫和约瑟竟不知哪里去了。没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来,一边退着,一边喊着:

  “约瑟,约瑟……”

  过了很多的工夫,妈妈才找到大卫和约瑟。两个孩子都挤哭了。

  大卫从小性格就是弱的,丢了一块糖也哭。但是约瑟是一位英雄,从来没有受人欺负过,可不知这回怎么着了,两只眼睛往下流着四颗眼泪,一个大眼角上挂着两颗。

  约瑟说:“回家吧!”

  妈妈听了一阵心酸:“可怜我的小英雄了……”

  于是妈妈放下雅格,拉起衣襟来给约瑟擦着眼泪。

  眼泪还没有擦干净,那刚刚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的真可怜,四腿朝天,好像一个毛虫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妈妈把她赶快抱起来的话,说不定后来的人还要用鞋底踏了她。

  没有办法,妈妈带着两个孩子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给那抢火车的人让路。

  无奈那些往前进的太凶猛,在人们都一致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单独想要往回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你往后退了三两步,人家把你又挤上去了。

  等马伯乐太太退出人群来,那火车已经是快要开行的时候了。

  马伯乐太太的耳朵上终年戴着两颗珍珠,那两颗珍珠,小黄豆粒那么大,用金子镶着,是她结婚时带在耳朵上的。马伯乐一到没有钱的时候,就想和太太要这对珠子去当,太太想,她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金手镯卖了,金戒指十几个也都当光了,钻石戒指也当了,这对珠子,她可下了决心,说什么去吧,也是不能够给你。现在往耳朵上一摸,没有了。

  “保罗呀,保罗,我的珠子丢了……”

  她抢火车抢了这么半天,只顾了三个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来,马伯乐,她是这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马伯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就自己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黄河那回涨大水,马伯乐那时还小,随着父亲到小县去,就遇着这大水了。人们都泡在水里了,唯独马伯乐没有,他一个人爬到烟筒顶上去,骑着烟筒口坐在那里。锅灶都淹了,人们没有吃的,唯有马伯乐有,他把馒头用小绳穿一串挂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这个往事来了。接着还想了许许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时候,他怕让他去找医生,他就说他有个朋友从什么地方来,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里边买了西瓜,他选了最好的抱到他书房去。他说是做模型,他要做一个石膏的模子。他说学校里让他那样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开吃了,他说单看外表还不行,还要看看内容。

  太太一想到这里,越想越生气,他愿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坐在他们自己的箱子上,他们好几只箱子,一只网篮,还有行李,东西可不少,但是一样也没有丢。

  太太想,这可真是逃难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东西放在这没有人要,心里总是这样想着,但也非常恐惧,假若这些东西方才若让人家给抢上火车去,可上哪儿去找去?这箱子里整个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里边呀!

  她想到这里,她忽然心跳起来了,因为那只小手提箱里还有一只白金镖锤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夹子里嘛!那旧皮夹子不就在那小箱子里嘛!

  这件事情马伯乐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给自己预备着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把白金镖锤拿出来卖了,不还是可以当做路费回青岛的吗?

  从这一点看来,太太陪着他逃难是不怎么一心一意的,是不怎么彻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为一上手她就有了携带藏掖了呢。

  青岛有房产可以住着,有地产可以吃着。逃,往哪里逃呢?不过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么时候不愿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吗?反正家里那边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过太太的心跳还是在跳的,一则是抢火车累的,二则是马伯乐把她气的,三则是那白金镖锤差一点儿便丢了把她吓的。

  一直到火车开之前,马伯乐太太没有往车厢那边看,她不愿意看,因为她想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上海、汉口还不都是一个样。最后她想:青岛也是一样呢。

  不过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来了,好像那火车上究竟怕有什么她所不放心的,恰巧这一望,马伯乐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外。他嚷着,叫着,抡着胳膊。好像什么人把他抓上了火车要带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红了,他叫着:“你们上来呀,你们为什么不上呵……”

  这时候火车已经向前移动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车已经轰隆轰隆地响着轮子,已经开始跑快了,他才从车上跳下来。

  很危险,差一点儿把大门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时候,他想着:要用脚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脚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时候,他可又完全忘记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此刻他已经不是在火车上了,因为那火车离开了他,轰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于他是怎样从那跑着的火车上下来的,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的,用脚跟先沾了地的,还是用脚尖先沾地的,这个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当马伯乐从水门汀的站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抚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只运气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时候,那方面没有什么声音,也绝对没有什么表示。

  太太把头低着,对马伯乐这差一点儿没有跌掉了膀子的这回事,表示得连看见也没有看见。只是约瑟高兴极了,站在箱子盖上,跳脚拍掌地给他爸爸在叫着好。

  马伯乐走到了太太的旁边,太太第二样的话也没有,把头一抬:“你给我找耳钳子去!”

  于是马伯乐一惊,他倒并不是害怕耳钳子丢了的那回事,其实太太说让他找什么东西,他或者还没有听清呢。不过太太为什么发了脾气呢?这真使他有些不着头脑。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岛吗?莫不是太太不愿逃难吗?这回可糟了。

  马伯乐想:

  “完了。”

  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虽然还没有到淞江桥,谁能想到呢,这比淞江桥更厉害呀!因为他看出来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钱,不就等于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去了吗?

  于是马伯乐又站在那里一步也动不了啦。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了。

  第二趟火车来了,料不到太太并没有生那么大的气,并没有要回青岛的意思,火车离着很远的呢,太太就吩咐说:“保罗,你看着箱子,我往车上送着孩子,回头再拿东西……”

  太太说着还随手拿起那里边藏着白金镖锤的小提箱。

  马伯乐说:

  “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听说太太要上火车了,心里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猛烈的感激。这种感激,几乎要使他流出眼泪来。他的心里很酸,太太总算是好人,于是他变得非常热情,那装着白金镖锤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说:

  “还是让我提着吧!”

  马伯乐不知其中之故,还抢着说:

  “你看你……带好几个孩子,还不把箱子丢了,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很热情地,而且完全是出于诚心来帮,于是马伯乐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给抢过来了。

  他一抢过来,太太连忙又抢过去。太太说:

  “还是让我拿着吧!”

  马伯乐的热情真是压制不住了,他说:

  “那里边难道有金子吧?非自己提着不可。”

  于是马伯乐又把箱子抢过来。

  太太说:

  “讨厌!”

  太太到底把箱子抢过去了,而且提着箱子就向着火车轨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识抬举。”这话马伯乐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一遍也就咽下去,不一会儿,火车就来了。

  开初,马伯乐他也猛烈地抢了一阵,到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也就不抢了。因为他们箱子、行李带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小点儿何况太太又不与马伯乐十分地合作呢。太太只顾提着那在马伯乐看来不怎样贵重的小箱子,而马伯乐又闹着他一会儿悲观、一会儿绝望的病。那简直是一种病了,太太一点儿也不理解他。一到紧急的关头他就站着不动,一点儿也不说商量商量,好大家想个办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抢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抢了。

  可是不抢不抢的,也不知怎么的雅格让众人挤着,挤到人们的头顶上,让人们给顶上火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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