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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马伯乐(17)

  这火车就要开了起来,火车在吐气,那白气也许是白烟,在突突突地吐着,好像赛跑员在快要起码的时候,预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这个,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这火车转眼之时就要开了起来。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钟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子往上挤的人,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

  火车的轮子开始迟迟钝钝地转了三两圈,接着就更快一些地转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车不肯放的人们,到此也无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车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有些上身已经算是上了火车,下身还在空中悬着,因为他也是只抓着了一点什么就不肯放的缘故。有的还上了火车的顶棚,在那上边倒是宽敞了许多,空气又好,查票员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过到底胆小的人多,那上边原来是圆隆隆的,毫无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边只坐着稀零零的几个。

  以上所说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头在车窗里的,脚在车窗外的,进也进不去,要出也出不来,而最可怕的是脚在车窗里的头在车窗外的,因为是头重脚轻,时时要掉出来。

  太太把这情景一看,她一声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车也越快地走了起来。

  马伯乐跑在车窗外边,雅格哭在车窗里边。马伯乐一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膊,而又没有抓往,他又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头发,而又脱落了。

  马伯乐到后来,跟着火车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雅格弄下来了。

  雅格从车窗拉下来的时候,吓得和个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闹也不哭,妈妈把她搂到怀里,她一动也不动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妈妈的怀里了。

  妈妈说: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妈妈回家吃饭穿袄来啦……来啦……”

  妈妈抚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叫着魂。

  雅格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亲热也不表示害怕。这安静的态度,使妈妈非常感动,立刻把大颗的眼泪落在雅格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儿,妈妈才想起来了,遇有大难的时候,是应该祷告耶稣的,怎么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讲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神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于是马伯乐的太太又在孩子的头顶上祷告了一阵耶稣:

  “我主耶稣多多地施恩于我的雅格吧,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祷告不下去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还是中国旧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的耶稣教,也得顺着耶稣的规矩去做。不然让人家看见了笑话。

  她还想祷告几句,但是她抬头一看四外也没有什么人看她。而这又不是在家里,有婆婆看着,不祷告怕是婆婆不开心,与将来得遗产的时候有关系。现在也不是在家里,也就马马虎虎地算了。

  于是停止了祷告,她与马伯乐商量着叫洋车好回旅馆。要想赶火车,明天再来吧,因两班车都已过去了。

  等他们上了洋车,才发现一只大箱子不见了。

  马伯乐说:

  “我似乎是看见了的,人们给顶着,顶上火车去了……”

  太太说:“你还说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车上扔嘛!你不是说,扔上去一个算一个,多扔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一股精神,一听说逃难,这就红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来了,大箱子独自个儿被火车带着跑了。

  马伯乐他们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馆里。

  一进了旅馆,太太先打开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镖锤一向很好否?接着就从兜里拿出安氏药膏来。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块,大卫的鼻子尖撞出了一点儿血,约瑟的膝盖擦破了馒头大的一片皮,太太就用药膏分别给他们擦着。

  都擦完就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不擦一点儿吗?”她手里举着药膏。

  马伯乐的胳膊虽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药膏的,因为他素来不信什么药的,生点儿小病之类,他就吸烟卷。他说有那药钱还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们上吧。”

  说着他喊了个大肚子茶房来,打了盆脸水,洗了个脸就到外边买烟卷去了。

  买烟卷回来就坐在桌子旁边抽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满脸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们的雅格总算没有被火车抢了去,总算把雅格救下来了。

  虽然他上火车的目的不是为着抢救雅格的,而是为着上火车,但到后来,经过千辛万苦,这火车想要不下也不行了。于是就不单是上火车了,而专门在下火车。若能够下得来,不也是万幸吗?不然将要把小雅格带到哪里去呢!

  马伯乐觉得这一天,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觉得很充实。他临睡觉的时候,他还说:

  “劳动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呀,怪不得从前有人提倡劳工神圣……”

  于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后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却不大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第二章

  第二天,马伯乐他们准备了一天,这一天的准备,可不是毫无成绩的,除了他们一家五口人仍旧独立之外,其余的都带在身上了。因为他们实在有了经验,孩子多了都要丢的,小雅格就差一点儿没有丢了,何况东西?

  于是大热水瓶,小热水瓶,本来都是在网篮里头的,现在也都分别挂在各人的身上去了,马伯乐挂一个大的,大卫挂一个小的。那军用水瓶本来是应该挂在马伯乐第二个公子约瑟的身上,可是这样雅格偏不许,雅格哭了满脸的眼泪,到底争着挂在自己的身上了。

  妈妈就说:

  “你看着吧,到了车站,把你让火车抢着跑了的时候,连水瓶都跟着一块跑了。”

  马伯乐也说:

  “到了淞江桥的时候,可不同别的。雅格,到那时候,你连找妈都找不着了,你还带着水瓶干什么?”

  可是小雅格哪里会听话,还像小鸭子似的背着水瓶在地上跑了一圈,接着就背苹果、背鸡蛋、背军用袋,大卫和约瑟每个人肩上挂着一个手电筒。据马伯乐说,这是非带不可的,到了那淞江桥,天昏地黑,女儿找不着娘,爹找不着儿子,若有了手电筒,可以照个亮,不然,孩子们被挤散了的话,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这一切都是马伯乐的主意。马伯乐还亲手给自己缝了一个大背兜。

  这背兜是用一张帆布床缝的,当马伯乐缝着的时候,太太抢着给他缝。他百般不用,他说,只要是一个人,凡事都应该做得,何况这年头是啥年头。

  太太看他缝得太吃力了,就要抢着给他缝,他摆着手说:

  “不用,不用,将来说不定还去打日本呢!现在让我先学着点儿。”

  现在这背兜子早已缝好了,很像在小学里读书的书包,但又比书包大,因为是白色的,又很像送报的报差背的大报兜子。

  那里边装的是牙刷、肥皂、换洗的衬衣等等,还有一盒万金油。

  马伯乐是不信什么药的,唯独这万金油他不反对,并不是他证明了这油是怎样的灵验,只是他觉得,这油虽然不治病,总算便宜(每盒一角)。是凡便宜的就上算,何况治不好,但也治不坏,所以马伯乐这万金油总是常备着。

  背包里边还背着面包、奶油,这面包、奶油是每人一份,这也是马伯乐的主意。他说到了淞江桥若是挤丢了、挤散了,或是谁若没有上火车,谁就在淞江桥那儿吃呵。

  他那拆散了帆布床的那帆布,除了做了背包之外,还剩了一块,马伯乐就用剩下的这块给约瑟缝一个小的背包。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约瑟也背上了一个背包,里边也有面包、奶油。

  马伯乐让每个孩子都穿戴好了。像军队似的全副武装,热水瓶,手电筒,每个人都拴着。自然是马伯乐当队长的,由马伯乐领导着在旅馆的地板上走了两圈。

  马伯乐叫这种行为是演习,他说:

  “凡事没有经过实验就是空想的,什么叫做空想,空想就是不着实际。别的事情你不着实际行呵,这是过淞江桥可不是别的,性命关头。”

  马伯乐看着太太对于他这种举动表示冷淡,他就加以理论地宣传。

  到了晚上,马伯乐又单独演习一遍,他试一试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气,于是他背上背了军用袋,肩上挂着他自己缝的大兜子,只这两样东西,就不下五十来斤重。又加上手电筒,又加上热水瓶,同时他还提着盛着他自己的西装的那只大箱子。

  一提起这箱子来,马伯乐就满脸的汗珠,从脖子红起,一直红到了耳朵,好像一个千斤锤打在他的身上似的。

  太太看他有点儿吃力,就说:

  “你放下吧,你放下吧。”

  他不但没有放下,那正在吃饭还没有吃完的雅格,他从后边也把她抱了起来。他说:

  “这大箱子不能丢,里边是我的西装;这干粮袋不能丢,里边是粮食;这雅格不能丢,雅格是小宝贝。”

  马伯乐很坚强的,到底带着二百多斤在地板上走了两三圈。他一边走着,他一边说:

  “这就是淞江桥呵,这就是淞江桥。”

  到了第二天早晨,马伯乐又要演习,因为这一天又要上火车去了。

  不大一会儿,他那二百多斤又都上身了,马伯乐累得红头胀脸的,可是小雅格却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小雅格说:

  “这就是淞江桥吗?”

  马伯乐故意用脚跺着地板。这旅馆的小楼是个旧房子,颤抖抖的地板在脚下抖着。马伯乐说:

  “这就是淞江桥……”

  雅格的声音是很响亮的,可是马伯乐的声音却呜呜的,好像要上不来气了。

  在临出发之前,马伯乐对于他的三个孩子挨着个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卫。”

  马伯乐说:

  “你要说马大卫。”

  “我叫马大卫。”

  又问第二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约瑟。”

  又问雅格: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雅格。”

  马伯乐说:

  “什么小雅格,你说你叫马雅格。”

  这都是昨天就已经演习过的了。马伯乐为的是到了淞江桥怕把孩子们挤丢了,若万一挤丢了也好让他们自己报个名姓。不料今天又都说得七三八四的,于是马伯乐又接着问下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大卫说。

  又问第二个: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约瑟咬着指甲。

  又问第三个: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的父亲叫、叫、叫保罗马伯乐……”

  小雅格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挂在约瑟身上的军用水瓶的瓶盖拧下来了。

  马伯乐又问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小雅格说:

  “我父亲要过淞江桥……约瑟,约瑟偷我的鸡蛋啦……”

  于是雅格就追了过去,约瑟就踢了雅格,他们两个打了起来。

  等把约瑟压服下来,马伯乐又从头问起,第一个又问的是大卫。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青岛。”大卫说。

  又问约瑟和雅格,都说家在青岛。这一次很顺利地就问完了。

  问完了之后,又从头轮流着问起,这一回问的是顶重要的,问他们的门牌号数,问他们所住的街道。

  这一回笑话可就多了,大卫说他住的是“观象路”,约瑟说他住的是“一路”。马伯乐几次三番地告诉说那是“观象一路”,可是他们都记不住。尤其是小雅格,她简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问她,她就顺口乱说,她说:

  “那不是咱家后山上不是有一个观象台吗?那观象台到八月十五还可以看月亮呢,可没有带约瑟……约瑟,是不是妈没有带你?”

  约瑟说:

  “你说谎,妈没有带你……”

  雅格说:

  “你说谎。”

  约瑟把挂着手电筒的那根小麻绳从身上脱下来,套到雅格的脖子上,从背后就把雅格给拉倒了。

  只有大卫规规矩矩地让马伯乐盘问着,其余的两个已经不听指挥了,已经乱七八糟闹了起来了。

  结果到底没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车站上去了。

  这一次来到了火车站,可比第一次带劲多了。上一次,那简直是啰里啰唆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败的征兆。什么箱子、瓶子的,一点儿准备没有,而这一次则完全机械化了起来了,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全部武装了。什么干粮袋、热水瓶、手电筒,应有尽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绝不彼此依靠,而都是独立的。

  上海北站逃难者挤满车厢雅格有雅格的手电筒,约瑟有约瑟的手电筒,而大卫也有一个。假若走在那淞江桥上就是彼此拆了帮,而那也不要紧,也都会各自地照着手电筒过桥的。

  马伯乐他们这次上火车,上的也比较顺利。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训练,有了组织的了,上了火车,他们也还没有拆散,依然是一个精锐的部队。比方约瑟的军用水瓶的瓶盖虽然被挤掉了,但是他会用手按着那软木塞,使那软木塞终究没有掉下来,因此那热水也还是在水瓶里,而不会流出来。

  虽然约瑟的手电筒自动就开了,就发亮了,但经马伯乐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

  小军用水瓶到底是让约瑟背上了,而且是头朝下地背着。

  虽然都出了点儿小毛病,但大体上还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约瑟,他又在伸胳膊卷袖子,好像又要开始举手就打了。他四处看了半天,没有对象。

  母亲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么乱子,因为车厢里虽然不太挤,但是过路的人就迈不开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别人的脚上去,何况约瑟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口。

  母亲看约瑟如此伸腿伸脚的,就招呼着约瑟:

  “约瑟,到妈这儿来。”

  这工夫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上了车厢来,手里哆哆嗦嗦地拄着一根拐杖。左边的人一拥,右边的人一挤,恰好这老头就倒在约瑟的旁边了,其实这老头并没有压到约瑟,只不过把他的小军用水瓶给撞了一下子。这约瑟就不得了啦,连脚带拳向那老头踢打了过去。

  全车厢的人看了,都赞美这小英雄说:

  “这小孩可真厉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亲连忙过去把约瑟拉过来了,并且说:

  “这不是在青岛呵,在青岛家里你可以随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来,快回来……”

  约瑟打人打惯了,哪里肯听母亲的话。母亲已经把他拉了回来,他又挣扎着跑了出去,跑到老头那里,把那老头的胡子给撕下几根来,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气。

  过了不一会儿,约瑟又跑了,跑到车厢的尽头去,那里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孩坐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约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岁的小孩子给拉下来了。拉下来就打,不问原由。

  过后马伯乐就问为什么打小孩子呢?

  约瑟说:

  “他看我嘛!他两个眼睛盯盯地看我。”

  于是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

  并没有因此教训约瑟一番,反而把他夸奖了一顿,说:

  “约瑟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点儿气魄呢,不怪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约瑟的头上转了一圈,两个眼睛笑得一条缝似的,又说:

  “中国的小孩,若都像约瑟似的,中国亡不了,管你是谁呢,一律地打过去。”

  约瑟一听,心里非常满意,虽然母亲所说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赞美他了。

  经过一番赞美,约瑟才算休息下来,才算暂时地停止了打人的念头。每当约瑟打人的时候,旁边若没有人叫好,他就总觉得打得不够,还要打下去。若是旁边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兴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亲在旁边的时候,稍加以赞美,他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他亲信的人赞赏了。

  但做母亲的始终不大知道约瑟的这种心理,所以有时惹出来许多乱子。比方约瑟打人的时候,母亲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闹到后来,就是打不到那对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滚的,或是气疯了,竟打起母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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