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49章 马伯乐(20)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儿,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儿,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睡。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儿,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搭无一搭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太残忍了一点儿,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若是小了一点儿,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太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忾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岂不知它已经保了险了呢!而他们却没有。

  这船载得客人也实在载得太多了,无孔不入,就连机器房里边也有客人坐在里边抽着烟卷。

  约瑟因为身体好,精力过剩,到处参观,就来到了机器房的旁边。机器房是在船底,里边格格哒哒地响着。约瑟觉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无奈那个小楼梯像个洞似的,约瑟有点儿害怕。那在机器旁边坐着的旅客就招呼着他,觉得这小孩穿的可怪整齐的,就说:

  “小孩下来看看,我给你照个亮。”

  于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间就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约瑟下去了。觉得那里边只是汽油的气味,并且热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来。

  这时,那划火柴的人,拿了一个小圆东西放在约瑟的手里。约瑟觉得这东西热忽忽的,一看,是一个螺丝转,六棱的,觉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随便摘了两个。

  那管理机器的人,满脸油墨,走过来了,把约瑟吓了一跳,他往约瑟的手上看着,并且问约瑟:

  “你拿的什么?”

  约瑟把手张开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并且抚摸着约瑟的头顶:

  “这小孩交关干净……拿去玩吧。”

  约瑟拿着四个螺丝转,雅格两个,自己两个,大卫没有。大卫刚要一看,约瑟过去就是一掌,打在大卫的脸上。约瑟说:

  “看,看到你眼睛里去怕拿不出来。”

  大卫正想哭,却让母亲拉过去了。

  母亲一看约瑟玩着的那东西,就问那东西是哪里来的?

  约瑟说机器房里来的。

  母亲说:

  “这孩子,还得了,什么地方你都去,机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险。”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吧,别打仗!”

  船老板来了。母亲怕船老板来了不愿意,这不是损坏人家的船吗?母亲就假装刚刚看见,说:

  “约瑟,你真是太淘气啦……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拿来的,赶快送回去……”

  岂不知这船老板可不同别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满不在乎。说:“玩吧,玩吧……够不够?不够可再到机器房去拣,那边多得很呢。”约瑟的母亲,觉得船老板这人随随便便的很不错,于是就向约瑟说:

  “好好玩去吧,别打仗。”

  大卫也想要去拣那螺丝转,但是因为胆小,那机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让约瑟下,约瑟下去就拣了一把来,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铜板大,小的钮扣大。

  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白天,刚好像一家人们都在吃饭,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厨房小,碗筷少,只得轮流着吃。每日三顿,再加上这一轮流,就闹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饭的现象。

  因此苍蝇忽忽的飞着,饭粒掉在船板上的,人们用脚踩着,踩成了烂泥之后,就在那里发着气味。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太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地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只坐着小汽艇来到了江心,老远招呼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地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也不反对。唯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儿,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地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黏性,把船底给粘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仍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玄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儿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儿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儿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假若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觉得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两个,十分同病相怜。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南京逃难船只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作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儿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地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吼: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经典短篇小说集 随想录 白银时代 白银时代 黑铁时代 2010 毛泽东诗词全集 我这一辈子 酒国 红高粱家族 我们仨 呼兰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