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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马伯乐(22)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伯乐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儿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儿,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儿,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地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儿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儿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儿煤炭,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得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只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枇杷树,这就是马伯乐他们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儿,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伯乐要不一样的。

  §§§第六章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地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枇杷树,很久很久地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枇杷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地观望那枇杷树,有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枇杷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马伯乐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怄气,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块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字,也看不出这三个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但是它的名声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上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悠久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着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说完了,手就从面案上拾起一张擀好的包子皮来,而后用手打着那馅子盆上的姣绿姣绿的苍蝇,因为苍蝇把馅子盆占满了,若不打走几个,恐怕就要杀生的,就要混到馅子里,包成了包子把那苍蝇闷死了。

  买包子的站在一边等着,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个包子之后,而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路赶着落在她鼻子上的苍蝇,一路走过来。百般地打,苍蝇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稳的时候,苍蝇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说:

  “要几个?”

  这时候,那锅上的蒸笼还是盖着的。

  买包子的人说,要三个,或是要五个。说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钱先拿过来,而后才打开蒸笼。包子是三分钱一个。若没有零钱,就交上了“毫票”。这时候蒸笼的盖还是不开的,老板娘又到钱篓子里找零钱去了。

  等一切手续都办理清楚了,才能打开蒸笼。打开蒸笼一看,包子只剩了孤单单的一个了。

  于是又退钱,又打着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个苍蝇。实在费工夫,这一个包子才算出了蒸笼。

  但是买主不但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这包子更好吃,于是非常珍贵地用荷叶托着。临出门口的时候,还回头问着:

  “等一下有吧?”

  只听那里边回说:

  “下半天来吧,现在不卖了。”

  买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铺是为着卖包子的,为什么一会儿卖一会儿就不卖了呢?只是人人都说:

  “‘未必居’那包子铺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没有。”

  不但晚了没有,来早了也是没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么一阵,下半天有那么一阵,其余的时间就是有他也不卖。

  买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卖的。因为有也不卖,人们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撑着伞去买包子,老人拄着杖子去买包子。包子就是买不到,人们就是越觉得满意,因为这包子是非常珍贵难得的。物以稀为贵,于是就觉得“未必居”的包子越发的好。

  马伯乐早晨起来,拿它当点心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又觉得肚子里边空,于是一天两次去买包子。不单是买,而且还站在那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做法。将来离开了武昌,到别的地方去,哪里还有这“未必居”呢?不如赶早学着点儿,将来自己下手做。

  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样是发面的,做起来圆圆的带着褶,不过发面里略微加点儿糖,吃起来甜丝丝的。里边也是肉馅,唯有这肉馅有些不同,是猪肉馅,肉连切也不切,先是整个大块放进大锅里去煮,煮好了取出来再切。切碎了还不能够成为包子的馅,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时候,还要放些个豆酱,其余的什么也不要了,葱、蒜都不要。

  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诀。

  马伯乐到王公馆去,就向王老先生宣传,因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欢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马伯乐之所以认识这包子还是由于王老先生介绍的。

  马伯乐说那包子一点儿稀奇没有,面里边放一点儿糖,猪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抢着说:

  “看花容易,绣花难。若是我们也会做,人家还开包子铺做什么。”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虽然与马伯乐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为十年不见,各自都长大了。尤其是王小姐,离开青岛的时候才十三岁,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

  所以当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觉得有点儿不大得体,羞得满脸发烧,转回身就从客厅跑出去了。

  因为特别慌张,在那红线绣着金花的门帘上,还把头发给碰乱了。王大姑娘的头发是新近才烫卷着的,对着镜子去修饰去了。

  不曾想,在那镜子里边,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头发,而是自己红得可怕的脸色,那脸好像在下雨的夜里打闪时被闪光所炫耀得那么红。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很可怕的,连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里头非常害怕,想不到,怎么镜子里边是那么一张脸呢?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从来不认识的。

  于是她离开那镜子了,头发也并没有梳理,就到自己装饰得很好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这欺侮又偏偏是没有什么事实的,不能对任何人去讲说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就要到母亲那里去哭一场。可是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并不是随时都在身边的,若说这么大的姑娘,特别遣人把母亲请来,好坐在母亲的旁边哭一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何况什么因由也没有呢。

  于是她就在沙发上坐着,自己镇定着自己,企图把这种连自己也不情愿的伤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汉大学里念书。武汉大学就在武昌的珞珈山上。王小姐是去年毕了业的,所以那边不常去了。

  但是那边东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来,她总起着无限的怀恋的心情,从前她每天在东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边,从窗子就可以望见的。那时候也并不觉得怎样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时间快得就好像做梦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过去了。离开那学校已经一年有余了。

  王小姐过去在那学校里边是有一个恋人的,也许不是什么恋人而是朋友,不过同学们是好说这样的话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还来看过她,并且还带来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东湖上的野花给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个花瓶,装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摆在客厅的长桌上了。她本来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里来的,但觉得有母亲看着不好意思那样。其实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来不必摆在客厅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勉强地摆在客厅里了。

  可是不一会儿,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里来。因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叶,紫花中间还有白心。

  现在这花就在她自己的镜台上摆着。

  听说他要订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来的时候,她想要像说笑话似的,随便问他一声,后来不知怎么岔过去了。

  现在她坐在那为她自己而装饰的小沙发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顺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觉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这么费心来问他做什么?

  王小姐的这间小屋,窗台上摆着书,衣橱上也摆着书,但是并不零乱,都摆得非常整齐。她的这间小屋里,成年成月地没有人进来。但是看那样子,收拾得那么整洁,就好像久已恭候着一位客人到来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发,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左手上一块,右手上一块,背后一块。花边是自己亲手用勾针打的,是透笼的,轻轻巧巧的,好像那沙发并不能坐人了,只为着摆在那里看着玩似的。

  现在她还在沙发上坐着,她已经坐了许久了。她企图克制着自己,但是始终不能够。她的眼里满含了眼泪,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悲哀。她看一看红红的灯伞,她觉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觉得委屈。她听到客厅里的那些人连讲带说的欢笑声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家欢笑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寂寞。

  最后,她听那客厅的门口,马伯乐说:

  “明天来,明天来……”

  于是客厅不久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全院子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好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忽然走进梦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得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骄傲。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是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儿,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呢?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长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就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未变,只是这一会儿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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