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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马伯乐(24)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儿,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名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儿就关了灯了。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儿,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十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儿,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儿,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咯拉咯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伯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得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的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竟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缘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一个人结婚不是合理的吗?”

  马伯乐说:

  “结婚是一种罪恶。”

  王小姐说:

  “假若是从心所愿的,那就不在此列了。”

  马伯乐说:

  “不,一律都是罪恶的。”

  马伯乐这样热情的态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于是把她近来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订婚的朋友,不但没有订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来了。

  她把这问题公开地提出来,让马伯乐帮着她在理论上分析一下。

  马伯乐一听,这简直不是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来打击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实在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马伯乐站起来,提议要离开这吃茶店,回家去。

  说实在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写好的信,还没有拿出来呢。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

  王小姐恳求他,再坐一会儿不可以吗?他只说了一声“不了”,站起来就走。

  他想:她原来已经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里,喝了父亲的许多白兰地酒。醉了,醉得很厉害,第二天一天不能够吃什么,只是哭。

  母亲从来没有谈过她的亲事,自从她长了这么大一字没有提过。

  母亲现在问她了:

  “你若是心目中有谁,你只管告诉娘,只要是家财身份不太差,是没有不随你的意的。”

  母亲看她百般不说,就用好言好语来劝着:

  “你长了这么大,娘没有不随着你的,你有什么心事,你只管讲。”

  母亲越说,女儿就越哭得厉害。到后来母亲什么法子也没有,只说:

  “别哭了,好孩子别哭了,哭坏了。”

  到了第二天,才算勉强地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上陪着父亲谈了一会儿话。

  正这时候马伯乐来了,在院子里边和花匠谈着话。

  王小姐一听是马伯乐就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马伯乐是非常懊悔的,在他第一步踏进客厅的时候,他的脸都红了。他怕她就在客厅里,若是她在的话,他真要跑到她膝前去跪下,请她饶恕了他吧。

  恰好她没有在,马伯乐才万幸地坐在沙发上。

  今天,他不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还是怎么的,就处处觉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他想或者他们的事情,家里晓得了吧?似乎那花匠也说东说西地故意在试探他。

  老太太今天也好像对他疏远了一些,谈起话来都是很简单的,似乎在招待客人似的。女工进来倒了一杯茶来,他也觉得那女工用了特别的眼光在看着他。小丫鬟刚才在过道上看见他,就缩头缩脑地回去了,好像是看见了生人似的,并不像平常那样笑嘻嘻的,就像见着她们家里的一员似的。

  王老先生今天并没有和他长谈,只说了三言两语,就拿了一张报纸到外房里去看报了。

  每天来,一进这客厅就热热闹闹的,王老先生、老太太、大小姐都在一起坐着;而今天,都变了,难道说变得这么快吗?

  大小姐似乎不在家里的样子,难道她出去了吗?她到哪里去了?这可真想不到了。若是知道的话,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她真的不在家里吗?为什么她不来?若是她真的没有在家,那倒还好;若是在家故意不出来,这可就不好办了。

  他想要问一问小丫鬟,这可怎么问,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假若那小丫鬟早已在怀着敌意的话,一问更糟了。

  若是在平常,他随便就问了,但是在此刻他就有点儿不敢问,怕是一问这事情就要揭发了似的,或者老太太就要从这客厅里把他给赶出去。他甚至想到在王家他是犯了罪的。

  为什么到人家家里来,装着拜访所有的人的样子,而实际上就是单单为着人家的小姐呢!

  马伯乐已经看出来了,王老太太的那闪着光的眼睛里边,绝对地已经完全晓得了他的秘密。

  好像他犯了一件案子,虽然这案子还隐藏着没有爆发,但是非要爆发的,而且不久就要爆发,已经是不用思索的了,非是那么回子事不可,是不可救药的了。

  他本想站起来就走的,但是他已经被他自己就先给吓瘫了,吓得不能动了。他的头上一阵一阵冒汗,他的身上一阵一阵像火烧的一样热。

  再过一会儿,假若身上的血流再加一点热力,怕是他就要融化掉了。

  一个人是不是会像一个雪人似的那样融化掉?他自己一阵一阵竟好像坐在云彩上了似的,已经被飘得昏昏沉沉的了。

  王老先生在卧房里一咳嗽,把他吓了一抖。小猫在他的皮鞋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竟以为那是一条蛇,那感觉是恶劣的。

  王老太太问:

  “马太太为什么好些日子不见了呢?”

  马伯乐想,她问到她干什么?是不是从她那里走漏了什么消息?难道说,这事情太太也晓得了吗?真是天呵,岂有此理!

  他又想,那不会的吧,有什么呢!只写过一次信,见过两次面,谈了一谈。何况太太不能晓得,就是晓得了,也没有什么越轨。但是那夜在小板路上,他差一点儿没有吻了她。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真是万幸的。假若真吻着她了,到现在不成了证据吗?但是又一想:

  “这不是很可笑吗?就是吻了,有谁会看见呢?”

  他自己问着他自己。在那么黑的巷子里,就是吻着她了,谁还能够看见呢?没有证据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呢?

  马伯乐想到这里就正大光明了起来,畏畏缩缩是万事失败之母,用不着懦怯。在这世界上人人都是强盗,何必自己一定要负责到底,迈开大步踏了过去吧。

  “小韩,……”

  他向小丫鬟招呼着,下边紧接着就要问大小姐。

  但是只叫了个小韩,往下的几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明明知道说出来不要紧,但是就是说不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等一分钟过后,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刚刚小韩站在他旁边的时候,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把今天的报纸拿来看一看。

  现在他手里就拿着那报纸,拿着这“劳什子”做什么呢?他非常怨恨那报纸,都是它误了事。若不是它,现在不已经明白了嘛,大小姐到底是在不在家。

  接着他又做了第二个企图,想要说请老太太看电影去,并请大小姐。这是很自然的,就这么说吧。

  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发现了这么说不大好。于是又换了个方法,又觉得不大好。实在都不大好。怎么好的方法就全没有呢!这可真奇怪。

  到了后来,脑子已经不能想了,想什么,什么不对,都完完全全做不到。

  于是什么人工的方法也不追求了,他就听天由命了起来。

  他希望大小姐从她的房子自动地走出来,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她。所以他从那门帘的缝中巧妙地注意着门帘以外的动静。那过道上有一个玻璃杯响,他以为是她出来了。小丫鬟登登地从过道跑过去,他以为一定是大小姐在招呼她,或者是招呼她打一盆洗脸水,她洗了脸,大概就要出来了。

  过了半天工夫,没有出来,分明他是陷到失望里去了;但是他不让他自己失望,他设法救了他自己,他想一定是她在穿衣裳。又过了好些工夫,还是没有动静。本来他的猜测都是丝毫没有凭据的,本不可靠的,但是他不那么想。他想她或者是在梳头发,就像隔着窗子、门他就看到了的那样。

  这一梳头发,可始终没有梳完,大小姐也始终没有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马伯乐在心里说着,“人是无情的呀。”

  他含着眼泪走出了王家。他走在巷子里,他的眼睛上像是罩着一块不十分干净的玻璃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脚步因此也散了,伸出去的脚没有力量,似乎在那石板路上飘着,而踏不住那石板路了。

  马伯乐被过重的悲哀冲击得好像一团汽沫似的那么轻浮。他勉强地挣扎着才算走到了家里,差一点儿没有被冲到阴沟里去。向前走,终于也就走到家里来了。这小巷子上边是天,下边是石板,而两边又都是墙壁,周密得像一个筒子似的,就是存心打算溜到一边去也是不可能的。

  马伯乐从此失恋了,而是真正的失恋。他作了不少诗,而且都是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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