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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手(2)

  “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甚至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一样颜色。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

  “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

  “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儿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

  “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的:

  “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

  “你去干什么?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咣当咣当地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

  “哟!染了两双新袜子,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诅咒和怨恨,甚至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像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哪一个早晨,腋下带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

  “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咣当当当的把门给闪开了:

  “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

  “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

  “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时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扰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像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儿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儿,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马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像在抖着似的,她说:

  “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马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儿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书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

  “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地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

  “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在说着。当她又提起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

  “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两角。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般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儿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1936年3月

  (原刊1936年4月《作家》第1卷第1号,署名萧红。后收入《桥》。)

  【按语】

  《手》讲述的是一个出身染匠之家的农村女孩在校寄读的故事。文中通过描写女孩的黑手、土气的习惯、朴实的语言,和校长、监舍及同学的歧视和羞辱,反映了人的精神处境是由经济地位转化而来的,具有一定的社会伦理意义。另外,本篇对人物个性精神的刻画,充分显示了萧红在人物描写方面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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