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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牛车上(2)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过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意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儿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叮咚叮咚地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儿,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地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到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个小胸脯,我好像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像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个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儿,远点儿……’他们用枪把子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吭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子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像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陶陶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儿心慌……

  “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信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你是他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作美的就哭起来,我‘啪’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

  “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拿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下来似的,好像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皱抖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回家……”“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厚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袄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啮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冈,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上和手上,都有一种黏黏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大雾!”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1936年

  (发表于1936年《文季》月刊第1卷第5期,署名萧红。后收入同名集子。)

  【按语】

  小说讲述的是故事的主人公五云嫂因当逃兵的丈夫所招致的种种折磨。故事采用的是倒叙的方式,给读者以很大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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