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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家族以外的人(2)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儿,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的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像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涨。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叉上:

  “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

  “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

  “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像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像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像是叹着气:

  “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儿,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步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儿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儿,我看着他的脸色:

  “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什么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盖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像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像唱戏,耍猴不像耍猴,好像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儿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地走着,“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嘛!饭我不吃,我不饿,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十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的没有,你二伯多的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的没有吧!你二伯多的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的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地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哪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地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蒿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更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儿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儿响动……过了一会儿,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儿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儿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

  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蒿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像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像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咣郎咣郎地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像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地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哪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像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又常常发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的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像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那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地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儿,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似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啪啪地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地坐在饭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自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个有二伯,像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地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儿。

  杨安像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地笑着,作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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