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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小城三月(3)

  被毁前后的圣·尼古拉东正教教堂(以沙皇名字命名的教堂伴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诞生在哈尔滨的制高点)弹琴、吹箫、看纸牌,我们一天到晚地玩着。我们玩的时候全体参加,我的伯父,我的哥哥,我的母亲。

  翠姨对我的哥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我的哥哥对翠姨就像对我们,也是完全的一样。

  不过哥哥讲故事的时候,翠姨总比我们留心听些,那是因为她的年龄稍稍比我们大些,当然在理解力上,比我们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对翠姨比对我们稍稍的客气一点儿。他和翠姨说话的时候,总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们说话则“对啦”“对啦”。这显然因为翠姨是客人的关系,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

  不过有一天晚饭之后,翠姨和哥哥都没有了。每天饭后大概总要开个音乐会的。这一天,也许因为伯父不在家,没有人领导的缘故,大家吃过也就散了,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找弟弟和我下一盘棋,弟弟也不见了。于是我就一个人在客厅里按起风琴来,玩了一下,也觉得没有趣。客厅是静得很的,在我关上了风琴盖子之后,我就听见了在后屋里,或者在我的房子里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里。快去看看她,叫她出来张罗着看纸牌。

  我跑进去一看,不单是翠姨,还有哥哥陪着她。

  看见了我,翠姨就赶快地站起来说:

  “我们去玩吧。”

  哥哥也说:

  “我们下棋去,下棋去。”

  他们出来陪我来玩棋,这次哥哥总是输,从前是他回回赢我。我觉得奇怪,但是心里高兴极了。

  不久寒假终了,我就回到哈尔滨的学校念书去了。可是哥哥没有同来,因为他上半年生了点儿病,曾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些时候,这次伯父主张他再请两个月的假,留在家里。

  以后家里的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都是由哥哥或母亲讲给我听的。我走了以后,翠姨还住在我家里。

  后来母亲告诉过,就是在翠姨还没有订婚之前,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个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口吃,没有风采,也是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怕翠姨没有见过。那时外祖母就主张给翠姨提婚。那族中的祖母一听就拒绝了,说是寡妇的儿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但是我母亲说,辈分合,他家还有钱,翠姨过门是一品当朝的日子,不会受气的。

  这件事情翠姨是晓得的,而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她自觉地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现在翠姨自己已经订了婚,是一个人的未婚妻;二则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五

  翠姨订婚,转眼三年了,正这时,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来,张罗要娶。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去整理嫁妆。

  翠姨一听就得病了。

  但没有几天,她的母亲就带着她到哈尔滨办嫁妆去了。

  偏偏那带着她采办嫁妆的向导,又是哥哥介绍来的他的同学。他们住在哈尔滨的秦家岗上,风景绝佳,是洋人最多的地方。那男学生们的宿舍里边,有暖气,洋床。翠姨带着哥哥的介绍信,像一个女同学似的被他们招待着。又加上已经学了俄国人的规矩,处处尊重女子。所以翠姨当然受了他们不少的尊敬,请她吃大菜,请她看电影。坐马车的时候,上车让她先上;下车的时候,人家扶她下来。她每一动别人都为她服务。外套一脱,就接过去了;她刚一表示要穿外套,就给她穿上了。

  不用说,买嫁妆她是不痛快的,但那几天,她总算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她觉得到底是读大学的人好,不野蛮,不会对女人不客气,绝不能像她的妹夫常常打她的妹妹。

  经这到哈尔滨去一买嫁妆,翠姨就不愿意出嫁了。她一想那个又丑又小的男人,她就恐怖。

  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又接她到我们家来住着,说她的家里又黑又冷,说她太孤单可怜。我们家是一团和气的。

  到了后来,她的母亲发现她对于出嫁太不热心,该剪裁的衣裳,她不去剪裁;有一些零碎还要去买的,她也不去买。做母亲的总是常常要加以督促,后来就要接她回去,接到她的身边,好随时提醒她。她的母亲以为年轻的人必定要随时提醒的,不然总是贪玩。而况出嫁的日子又不远了,或者就是二三月。

  想不到外祖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心里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地提出来她要读书的要求。她说她要念书,她想不到出嫁。

  开初外祖母不肯,到后来,她说若是不让她读书,她是不出嫁的。外祖母知道她的心情,而且想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外祖母没有办法,依了她。给她在家里请了一位老先生,就在自己家院子的空房子里边摆上了书桌,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齐念书。

  翠姨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外祖母家。

  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而且整天地闷闷不乐。她的母亲问她,有什么不如意?陪嫁的东西买得不顺心吗?或者是想到我们家去玩吗?什么事都问到了。

  翠姨摇着头不说什么。

  过了一些日子,我的母亲去看翠姨,带着我的哥哥,他们一看见她,第一个印象,就觉得她苍白了不少。而且母亲断言地说,她活不久了。

  大家都说是念书累的,外祖母也说是念书累的,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出嫁的女儿们,总是先前瘦的,嫁过去就要胖了。

  而翠姨自己则点点头,笑笑,不承认,也不加以否认。还是念书,也不到我们家来了,母亲接了几次,也不来,回说没有工夫。

  翠姨越来越瘦了,哥哥去到外祖母家看了她两次,也不过是吃饭、喝酒,应酬了一番,而且说是去看外祖母的。在这里,年轻的男子去拜访年轻的女子,是不可以的。哥哥回来也并不带回什么欢喜或是什么新奇的忧郁,还是一样和我们打牌下棋。

  翠姨后来支持不了啦,躺下了,她的婆婆听说她病了,就要娶她,因为花了钱,死了不是可惜了吗?这一种消息,翠姨听了病就更加严重。婆家一听她病重,立刻要娶她。因为在迷信中有这样一章:病新娘娶过来一冲,就冲好了。翠姨听了,就只盼望赶快死,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儿越好。

  母亲记起了翠姨,叫哥哥去看翠姨。是我的母亲派哥哥去的。母亲拿了一些钱让哥哥给翠姨送去,说是母亲送她在病中随便买点儿什么吃的。母亲晓得他们年轻人是很拘泥的,或者不好意思去看翠姨,也或者翠姨是很想看他的,他们好久不能看见了。同时翠姨不愿意出嫁,母亲很久的就在心里猜疑着他们了。

  男子是不好先去专访一位小姐的,这城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母亲给了哥哥一件礼物,哥哥就可去了。

  哥哥去的那天,她家里正没有人,只是她家的堂妹妹迎接着这从未见过的生疏的年轻的客人。那堂妹妹还没问清客人的来由,就往外跑,说是去找她们的祖父去,请他等一等。大概她想凡是男客就是来会祖父的。

  客人只说了自己的名字,那女孩子连听也没有听就跑出去了。

  哥哥正想,翠姨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里屋吗?翠姨大概听出什么人来了,她就在里边说:“请进来。”

  哥哥进去了,坐在翠姨的枕边,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额,是否发热,他说:

  “好了点儿吗?”

  他刚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住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同时听得见外边已经有人来了,就要开门进来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静地向他笑着,说:

  “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你的婶母告诉你来的,我心里永远记念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报答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里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已经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儿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为什么,那家对我也会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这个脾气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从心呢……真是笑话……谢谢姐姐她还惦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我也很快乐……”翠姨苦笑了一笑,“我的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哥哥茫然得不知道说什么。这时,祖父进来了。看了翠姨的热度,又感谢了我的母亲,对我哥哥的降临感到荣幸。他说请我母亲放心吧,翠姨的病马上就会好的,好了就嫁过去。

  哥哥看了看翠姨就退出去了,从此再没有看见她。

  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

  §§§尾声

  等我到春假回来,母亲还当我说:

  “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

  ……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黏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街上有提着筐子卖蒲公英的了,也有卖小根蒜的了。更有些孩子们,他们按着时节去折了那刚发芽的柳条,正好可以拧成哨子,就含在嘴里满街地吹。声音有高有低,因为哨子有粗有细。

  大街小巷到处的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春天是从他们的手里招呼回来了似的。

  但是这为期甚短。一转眼,吹哨子的不见了。

  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

  在我的家乡那里,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树发芽了,再过五天不看树,树长叶了,再过五天,这树就像绿得使人不认识它了。使人想,这棵树,就是前天的那棵树吗?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的。春天就像跑的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地就跑过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道多么忙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太阳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儿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1941.7

  (发表于1941年7月的《时代文学》第1卷第2期,署名萧红。)

  【按语】

  这是一首哀婉的爱情哀歌。翠姨是“五四运动”后的觉醒者,向往着爱情、自由和幸福,但是她反抗不了封建的婚姻制度,只有在抑郁痛苦中死去。她的爱情就像那北国之春,充满生机,却也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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