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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鲁迅先生记(1)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儿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儿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疮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儿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在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么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1938年

  (该文首刊于1937年10月16日出版的《七月》第1集第1期,题名为《在东京》,篇末注为1938年,大概是印刷上的错误。)

  【按语】

  萧红的这篇回忆性散文,没有对鲁迅先生的音容笑貌和具体事例作烦琐的叙述,而是以最能表现鲁迅先生的性格和心情的生活细节入手,那手中拿着的红色的香烟头、灰蓝色的花瓶、最1章耐久的万年青,鲜明生动的细节,清新的笔调,流露着对鲁迅先生的崇敬与怀念。

  第回忆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得……”

  鲁迅先生生的病刚好了一点儿,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

  鲁迅先生说:“这天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嘴上的香烟,又用手装得紧一点儿,往下又说了别的。

  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

  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浑浊得很,所以把红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得宽……”

  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的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迅先生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

  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

  “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个宴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儿布条或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

  许先生有点儿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他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说过,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旷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没有回答,好像很难以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在鲁迅先生家里做客,刚开始是从法租界来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的工夫,所以那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少。记得有一次谈到半夜了,一过十二点电车就没有的,但那天不知讲了些什么,讲到一个段落就看看旁边小长桌上的圆钟,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了,电车没有了。

  “反正已十二点,电车也没有,那么再坐一会儿。”许先生如此劝着。

  鲁迅先生好像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地举着象牙烟嘴在沉思着。

  一点钟以后,送我(还有别的朋友)出来的是许先生,外边下着濛濛的小雨,弄堂里灯光全然灭掉了,鲁迅先生嘱咐许先生一定让坐小汽车回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先生付钱。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来,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是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两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婴公子围着闹得起劲,一会儿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送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看他,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对他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得起劲。

  客厅后边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这才知道许先生与我们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师的那一段描写,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当选算是难的了。指望对于学费有点儿补助,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城跑到东城……

  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荷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鲁迅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儿。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梅雨季节,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着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鲁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没有。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二楼上鲁迅先生的卧室里摆好了晚饭,围着桌子坐满了人。每逢礼拜六晚上都是这样的,周建人先生带着全家来拜访的。在桌子边坐着一个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国小背心的人,鲁迅先生介绍说:“这是位同乡,是商人。”

  初看似乎对的,穿着中国裤子,头发剃得很短。当吃饭时,他还让别人酒,也给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泼,不大像个商人;等吃完了饭,又谈到《伪自由书》及《二心集》。这个商人,开明得很,在中国不常见。没有见过的就总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楼下客厅后的方桌上吃晚饭,那天很晴,一阵阵地刮着热风,虽然黄昏了,客厅后还不昏黑。鲁迅先生是新剪的头发,还能记得桌上有一盘黄花鱼,大概是顺着鲁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鲁迅先生前面摆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饭的饭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说蒙古人什么样,苗人什么样,从西藏经过时,那西藏女人见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这商人可真怪,怎么专门走地方,而不做买卖?并且鲁迅先生的书他也全读过,一开口这个,一开口那个。并且海婴叫他×先生,我一听那×字就明白他是谁了。×先生常常回来得很迟,从鲁迅先生家里出来,在弄堂里遇到了几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从三楼下来,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长袍子,站在鲁迅先生的面前,他说他要搬了。他告了辞,许先生送他下楼去了。这时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绕了两个圈子,问我说: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吗?”

  “是的。”我说。

  鲁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几步,而后向我说:“他是贩卖私货的商人,是贩卖精神上的……”

  ×先生走过二万五千里回来的。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年轻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了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鲁迅先生坐在电影院楼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记了,新闻片是苏联纪念“五一”节的红场。

  “这个我怕看不到的……你们将来可以看得到。”鲁迅先生向我们周围的人说。

  珂勒惠支的画鲁迅先生最佩服,同时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压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画画,鲁迅先生常讲到她。

  史沫特莱,鲁迅先生也讲到,她是美国女子,帮助印度独立运动,现在又在援助中国。

  鲁迅先生介绍人去看的电影:《夏伯阳》《复仇艳遇》……其余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兽这一类的影片,也常介绍给人的。鲁迅先生说:“电影没有什么好的,看看鸟兽之类倒可以增加些对于动物的知识。”

  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住在上海十年,兆丰公园没有进过。虹口公园这么近也没有进过。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诉周先生,我说公园里的土松软了,公园里的风多么柔和。周先生答应选个晴好的天气,选个礼拜日,海婴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车一直开到兆丰公园,也算是短途旅行。但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园给下了定义。鲁迅先生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儿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儿有个水池子。”

  我是去过兆丰公园的,也去过虹口公园或是法国公园的,仿佛这个定义适用在任何国度的公园设计者。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土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

  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转弯到×××书店走一趟吗?”

  鲁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伤风吗?不围巾子,风一吹不就伤风了吗?”

  鲁迅先生这些个都不习惯,他说:

  “从小就没戴过手套围巾,戴不惯。”

  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夹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带出去,回来必带回来。出去时带着给青年们的信,回来又从书店带来新的信和青年请鲁迅先生看的稿子。

  鲁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从外边回来,还得提着一把伞,一进门客厅早坐着客人,把伞挂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谈起话来。谈了很久了,伞上的水滴顺着伞杆在地板上已经聚了一堆水。

  鲁迅先生上楼去拿香烟,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伞也没有忘记,顺手也带到楼上去。

  鲁迅先生的记忆力非常之强,他的东西从不随便散置在任何地方。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口味。许先生想请一个北方厨子,鲁迅先生以为开销太大,请不得的,男佣人至少要十五元钱的工钱。

  所以买米买炭都是许先生下手。我问许先生为什么用两个女佣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许先生说她们做惯了,海婴的保姆,是海婴几个月时就在这里的。

  正说着,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楼梯来了,和我们打了个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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