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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致萧军(28封)(2)

  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课回来是遇着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湿。现在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样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许多人笑,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守旧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样,谁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装,啰里啰唆,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样啰唆,假若整齐一些,或是她们没有见过的,人们就要笑。

  上课的时间真是够多的,整个下半天就为着日语消费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

  这几天很凉了,我买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将来再冷,我就把大毛衣穿上。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我很爱夜,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早晨也是好的,阳光还没晒到我的窗上,我就起来了,想想什么,或是吃点儿什么。这三两天之内,我的心又安然下来了。什么人什么命,吓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来,说我回去吧!在这住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玩,不是说好玩,而说有意思。因为你说过,女人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玩。上回把我丢了,因为不到站我就下来了,走出了车站看看不对,那么往哪里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瞎走吧,反正我记住了我的地址。可笑的是华在的时候,告诉我空中飞着的大气球是什么商店的广告,那商店就离学校不远,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着去了,于是总算没有丢。

  虹没有信来,你告诉他也不要来信了,别人也告诉不要来信了。

  这是你在青岛我给你的末一封信。再写信就是上海了。船上买一点儿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

  祝好。

  小鹅九月廿一日

  十四

  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23日发)

  均:

  昨天下午接到你两封信。看了好几遍,本来前一信我说不在(再)往青岛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写了。既接到信,也总是想回的,不管有事没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么节。

  第三代居然间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小!大概我写信时就已经完了。

  小东西,你还认得那是你裤子上剩下来的绸子?

  坏得很,跟外国孩子去骂嘴!

  水果我还是不常吃,因为不喜欢。

  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这里也是两三天没有晴天。

  不写了。

  莹九月廿二日

  十五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13日发,10月18日到)

  均:

  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啰啰唆唆,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若真不得已那是没有法子。不过现在很平安。

  近一个月来,又是空过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奇他们很好?小奇赶上小明那样可爱不?一晃三年不见他们了。奇一定是关于我问来问去罢?你没问俄文先生怎么样?他们今后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经济情况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的下了,钱也快完了。请寄来一些吧!还有三十多元在手中,等钱到我才去买外套,月底我想一定会到的。

  你的精神为了旅行很快活吧?

  我已写信给孟,若你不在就请他寄来。

  我很好。在电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一刻我的心是忐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

  祝好。

  吟十月十三日

  十六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0日发)

  均:

  我这里很平安,决(绝)对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头痛的次数也减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会有的了。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的出入是有次数的,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后来也就不跟了。本来在未来这里之前也就想到了这层,现在依然是照着初来的意思,住到明年。

  现在我的钱用到不够二十元了,觉得没有浪费,但用的也不算少数。希望月底把钱寄来,在国外没有归国的路费在手里是觉得没有把握的,而且没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课,一进门就在席子上面躺着一封信,起初我以为是珂来的,因为你的字真是有点儿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不大明白的“同来的有之明,奇现在天津,暂时不来”。我照原句抄下的。你看看吧。)(以上括弧内句子写上又抹掉了,再上面加上一句“此句我懂了”。大概起始没有看懂,后来又懂了,所以抹了。——萧军注)

  六元钱买了一套洋装(裾<裙>与上衣)毛线的。还买了草褥,五元。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做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儿,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须要多么大的热情来做这一点儿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日语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记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够用。总是好坐下来想想。

  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

  我去洗澡去,不写了。

  明。我在这里和你握手了。

  吟十月二十日

  十七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4日发)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廿一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儿,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他说:“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错,所以很安心的回来了,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那里去了?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呼(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的和她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十月廿四日

  十八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2日发)

  三郎:

  廿十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儿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廿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昧,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轻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儿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儿,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十一月二日

  十九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6日发)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四十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了?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

  二十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9日发)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

  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

  “刊物”是怎样性质呢?和《中流》差不多?为什么老胡老胡:指胡风。就连文章也不常见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十一月九日

  二十一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19日发)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噪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他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着的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投主称王,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罢,投什么主,谁配做主?去他妈的。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呵!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可配(佩)服。我想找胡、聂、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儿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里梦中(懵)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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