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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自称无双的女人(2)

  王仙客进了这个院子,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窗户纸全破了,门窗上的油漆全剥落了,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正房里孤伶伶一把太师椅。这件家具虽然孤单,但是寓意深远。这是因为别的家具都可以搬走,安放在其他地方,只有它不能安放在其他地方。当时的人相信,一家之主的座位,放到别的地方就会闹鬼。

  晚上王仙客在家里,点起了所有的灯。现在他住进了正房,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并不舒服,坐在里面就像坐进了硬木盒子;就像这间房子不舒服一样。这间房子是他舅舅过去住的——真是奇怪,直到今天才想起自己有个舅舅来。除了舅舅,他还有个头发稀疏、虚胖惨白的舅妈,过去常在这房子里进进出出,嘴里说些不酸不凉的话,都是讽刺他的。比方说:这么个大男人,跑到长安来,不图个功名进取,算个什么东西?再比如:成天和我女儿泡,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吗?我女儿也不能嫁给武大郎。这些话听了半明白不明白,依稀想到了大男人、癞蛤蟆是说他,但是武大郎这个名字却从来没听说过。王仙客怎么也想不到再过几百年有个宋朝,宋朝有个宋江,宋江手下有个武二郎,武二郎的哥哥叫武大郎,他被自己的老婆毒死了。因为听不懂这句话,所以这话对他也起不到吓阻作用。

  王仙客的舅妈是个女奸党,她以为王仙客是白丁一个,把女儿嫁给他要吃大亏,这也是奸党的见识。无双却不是奸党,她知道王仙客智能无匹,乃是当世的千里驹,所以一心要嫁给他。惟一让她犹豫的是他的家伙太大,恐怕吃不消。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要咬指头。一咬指头就会把好容易留起的指甲咬坏。所以就在她手指上抹了些黄连水。这是大家闺秀家教的一部分:既可以防止咬手指,又可以防止吃饭时嘬手指。除此之外,还不能吃饱饭,要勒细腰,说话不准露牙齿,每天都要参加上流社会的party。无双说,这些party完全是受罪,既不能打呵欠,也不能伸懒腰,连放屁都不可以。从party上回来,无双就脱掉紧身衣,只穿一件兜肚,跑到王仙客屋里说:表哥,我实在受不了啦。你快把我娶走罢!

  王仙客坐在太师椅上,想起了好多事和好多人。他甚至想起了无双家里的老司阍。那个老头子长得酷似王安老爹,也是一只眼睛,痩干干的模样。这个老头子很会省,或者说,视钱如命。据说他有了钱就去买印花布,用蓝布包好了挂在房梁上,挂得门房里连天花板都不见了,却舍不得拿钱去逛窑子,躲在门房里打手铳,被人撞见了好几回。无双的母亲要把他撵走,但是老撵不成。他好像有点背景。还有无双的奶妈,长得像座大山。经常到厨房要来两个用过的面口袋,坐在前院里给自己缝乳罩,一个盛五十斤面的口袋只够一边。她老想勾搭后面的大师傅。那个大师傅红白案皆能,戴一个铁脚近视镜,头顶秃光光。还有一个老是醉醺醺的车夫,还有个姨娘,是老爷的小老婆,每天傍晚时都要在院子里高叫一声:彩萍!到厨房给我打点热水来,我要洗屁股!

  王仙客坐到这个椅子上时,感到很累。因为他花了两年的工夫,才找到了这个空院子,而要找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原先只有一个无双,后来多了一个鱼玄机,现在却是整整的一大家人。再找下去还不知要冒出来多少。想找到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一大群。但是他别无选择,只有找下去。这是因为王仙客是个哲学家,知道这句名言: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所以寻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谁却无关紧要。

  王仙客坐在这个椅子上,什么都想起来了。因为这个椅子是这所房子的中心,那些人都为它而存在。其实到宣阳坊以前,王仙客记得其中的每个人,但是宣阳坊里的人说,他们不存在,所以就淡忘了。但是坐在这个椅子上,就会对此坚信不移,因为椅子在这里。

  王仙客坐上了这个椅子就浮想联翩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这椅子也是他的座位。以下是一些背景材料,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在唐朝,人们认为舅甥关系的重要性,不下于亲子关系。所以假如一个人没有儿子的话,外甥就是他的继承人。王仙客的舅舅就没有儿子。同时在唐朝,一个男人要是有表妹的话,就一定要娶她当老婆。只有没有表妹才能娶别人。就是因为王仙客既有表妹,又有舅舅,所以他已经在山东老家被扫地出门。假如他找不到无双,他就没地方可去了。在这座宅子里,王仙客和他舅舅都是一家之主。但是他就是想不起他舅舅来。彩萍告诉他说,那是个黑胖子,面孔很粗糙,成天寡言少语的。她还说了很多细节,但是王仙客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就是说,所有的人是为了椅子上的人而存在,但是椅子上的人反而不存在。这就叫辩证法罢。

  四

  为了来找无双,彩萍把头发染绿,但是当时的染发技术不过关,上午染的发,到了下午就有返黑的倾向;晚上睡一觉,枕头染得像洒上了苦胆一样。而且那种染料会被吸收到体内,以致她的血都变绿了,整个儿像一只吃饱绿叶的槐蚕。王仙客和她做过了爱,连阴茎都会变得像临发芽的绿皮土豆。而且她还会出绿色的汗,这时候雪白的皮肤就会呈现出一片尸斑似的颜色。而且她眼睛里的世界正在变蓝,这是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变成绿色的了。如果拿来一条雪白的手绢朝上呵一口气,手绢也会变成淡绿。这个绿荧荧的彩萍按照王仙客的嘱托,从家里出去,到侯老板的店里买一支眉笔。挑来挑去,眉笔都是黑的。彩萍就挑起眉毛来说:大叔,这颜色不对呀。有绿色的吗?侯老板说,小娘子真会开玩笑。哪有人用绿眉笔。彩萍瞪起眼来说,这怎么叫开玩笑!都是黑眉笔,绿眉毛的人怎么办?侯老板说,这就是搬杠了,哪有人长绿眉毛。彩萍就喝道:呲牙鬼,你睁开眼睛看看,老娘长着什么颜色的眉毛?侯老板听了这话,好像挨了兜心一拳。想要把这个来历不明的绿毛妖精臭骂一顿,又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直等到彩萍走出了店堂,他才追到门口去,大叫道:臭婊子,你不要美!我知道你是谁!早晚要你的好看!

  彩萍对王仙客说过,侯老板脾气虽然坏,但却是个好人。好人都是心直口快。侯老板骂过,我知道你是谁,早晚要你的好看,就回到柜台后坐下了。这时他对自己骂过的话将信将疑起来:到底他知不知道这绿毛婊子是谁,早晚会怎样要她的好看等等,都成了问题。顺嘴说出来的话,似乎不是全无凭据,但是他实在想不起凭据在哪里。彩萍在侯老板店里捣乱的事就是这样的。

  从侯老板家出来,彩萍又进了罗老板的店。罗老板的店里除了绸缎,还卖妇女卫生用品。彩萍一进去就高声喊道:老罗,要两打最好的江西藤纸纸巾,可不能是臭男人摸过的。罗老板说,小姐,纸巾我们有,保证是干净的。彩萍说,干净?干净你娘个腿!你的事我都知道。你姐夫是国子监的采办,经常到你店里买纸张,拿回去发给那些臭书生当草稿纸。然后你再到他们手里半价买回来,来来回回地赚钱。现在你又想把它卖给我垫那个地方。你知道是哪儿吗?不知道?告诉你,你想舔都不能让你舔。罗老板听了头上见汗,连忙说,小姐,积点口德罢。我有刚从江西办回来的纸,保证干净的。价钱贵一点。彩萍说,少废话,卖给别人什么价,卖给我也什么价,不然我就给你捣乱。罗老板也不敢再说别的了。她夹着这两捆纸扬长而去,把罗老板气得目瞪口呆,顺嘴就溜出一句来: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就少了这两个钱?

  这两句话出了口,罗老板忽然心里一乱:我怎么就认定了她是官宦人家小姐呢?要知道,现在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什么人都有。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刚才那句话是个绝大的错误。但是自己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却还是个谜。而他说出这句话时,彩萍还没走出店门。她应声把裙子的后摆一撩,把屁股往后面一撅。我的妈,露出的不光是雪白的大腿和屁股。这娘们根本就没穿内裤!彩萍对王仙客说过,整个宣阳坊里,就数罗老板心理阴暗,看见了女人的屁股就像兜心挨了一拳。假如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穿衣服,罗老板这样的人就会全部死光了。

  从罗老板那里出来,彩萍又遇上了王安老爹。她对王安说,老爹,我扶你一把行吗?我要提提鞋。说着就按住了老爹的肩头,弯下腰去了。她对老爹说,这种高跟鞋真难穿,一只脚站不住。可是老爹没听见。他正顺着彩萍的领口往里看,看到了一只乳房的全部和另一只的大部。但是按老爹的话说,不叫乳房,叫作奶子。老爹告诉别人说,那娘们的奶子真大。老爹还说,这娘们不要脸,里面连个奶兜兜都没戴。提完了鞋彩萍直起腰来说,老爹呀,你兄弟上哪儿去了?老爹摸不着头脑说:小娘子,认错人了罢?咱们是初会呀。彩萍就格格地笑,说道:老爹,你老糊涂了。自己双胞胎兄弟都忘了。王定!原来给我们看大门!

  老爹听了这些话,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是有个兄弟,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在空院子里看过大门。好像是叫王定。老爹眯起眼来,右手打个凉棚后仰着身子打量彩萍,迟疑着说:请问姑娘您是——彩萍大笑道:王仙客没跟你说?我是无双呀!王定老爹给我家看十几年大门了,也算老东老伙的啦。见到他让他来罢,别老躲着啦。

  听了这些话,老爹发起傻来。彩萍趁势又说了一些鬼话:您老的兄弟可有点不争气,一点不像你。在我家门房里打手铳,居然呲到了蚊帐上。老爹听了大怒道:闭嘴!你是谁,我们会查出来的!告诉你,诈骗可是犯罪!犯到了衙门里,老粗的大棍子打你屁股!但是彩萍已经扬长去了。

  彩萍告诉王仙客说,宣阳坊里,王安最傻,但是他又最自以为是。他的记性就像个筛子,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都会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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