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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怀四十岁的志摩 (5)

  我与沫若兄的交谊,本是二十余年如一日,始终是和学生时代同学时一样的。但因为中间有几次为旁人所挑拨中伤,竟有一位为郭氏作传记者,胆敢说出我仿佛有出卖郭氏的行为,这当是指我和创造社脱离关系以后,和鲁迅去另出一杂志的那一段时间中的事情。

  创造社的许多青年,在当时曾经向鲁迅下过总攻击,但沫若兄恐怕是不赞成的。因为郭氏对鲁迅的尊敬,我知道他也并不逊于他人,这只从他称颂鲁迅的“大哉鲁迅”一语中就可以看出。

  我对于旁人的攻击,一向是不理会的,因为我想,假若我有错处,应该被攻击的话,那么强辩一番,也没有用处。否则,攻击我的人,迟早总会承认他自己的错误。并且,倘使他自己不承认,则旁人也会看得出来。所以,说我出卖朋友,出卖郭氏等中伤诡计,后来终于被我们的交谊不变所揭穿。在抗战前一年,我到日本去劝他回国,以及我回国后,替他在中央作解除通缉令之运动,更托人向委员长进言,密电去请他回国的种种事实,只有我和他及当时在东京的许俊人大使三个人知道。

  他到上海之后,委员长特派何廉氏上船去接他,到了上海,和他在法界大西路一间中法文化基金委员会的住宅里见面的,也只有我和沈尹默等两三人而已。

  这些废话,现在说了也属无益,还是按下不提。总之,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港渝各地的文化界人士,大家在发起替他祝寿;我们在南洋的许多他的友人,如刘海粟大师,胡愈之先生,胡迈先生等,也想同样的举行一个纪念的仪式,为我国文化界的这一位巨人吐一口气。现在此事将如何进行,以及将从哪些方面着手等问题,都还待发起人来开会商量,但我却希望无论和郭氏有没有交情的我们文化工作者,都能够来参加。

  印光法师塑像小记

  卡尔·杜迪希,是维也纳的雕刻家,因为血统的关系,前两年被希脱勒驱逐了出国,和妻女等流到了星洲。他到此地后不久,就到报馆来看我,第一,说是要我为他介绍介绍;第二,他想为委员长塑一个像以致敬,问我有没有委员长的照片。从此之后,我们就渐渐的来往起来了。大约是在星洲住了有一年多的样子,自英德宣战以后,他终于因为国籍的关系,便和其他许多德意籍的犹太人,一道被迁到了英国的另一个自治领,我于是就和他断绝了往来。

  是在他将离开星洲的时候,广洽法师有一天来说,他想同我一道去看看这一位薄命的艺术家。我们一去,他和他夫人及小女儿亚娃看见了广洽法师的僧衣,都很喜欢,广洽法师因而就想起了请他为印光法师塑一个像。他对我们东方的宗教艺术,实在是太感到了浓厚的兴趣,所以,经我们一说,他在百忙中也为印光法师塑成了一个泥身。当他动身的前夕,他因这塑像的泥还没有干透,因而就另托了一位英国的朋友,教他去瓦窑里为我烧好,然后再送来给我。这事经过了一年,直到最近,这座印光法师的塑像,方才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前天又把他送去给广洽法师。广洽法师就和我谈到了印光法师的圆寂,以及世界战局在最近的变化。我们谈到了最后,就自然而然地达到了“人世无常,艺术永在”的结论。正因为是如此,故而广洽法师,一定要我为他写一点关于这塑像的经过,我也义不容辞,因特为他写下了这一篇小记。

  敬悼许地山先生

  我和许地山先生的交谊并不深,所以想述说一点两人间的往来,材料却是很少。不过许先生的为人,他的治学精神,以及抗战事起后,他的为国家民族尽瘁服役的诸种劳绩,我是无时无地不在佩服的。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创造社初在上海出刊物的时候,记得是一个秋天的薄暮。

  那时候他新从北京(那时还未改北平)南下,似乎是刚在燕大毕业之后。他的一篇小说《命命鸟》,已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大家对他都奉呈了最满意的好评。他是寄寓在闸北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辑所近旁的郑振铎先生的家里的。

  当时,郭沫若、成仿吾两位,和我是住在哈同路,我们和小说月报社在文学的主张上,虽则不合,有时也曾作过笔战,可是我们对他们的交谊,却仍旧是很好的。所以当工作的暇日,我们也时常往来,作些闲谈。

  在这一个短短的时期里,我与许先生有了好几次的会晤;但他在那一个时候,还不脱一种孩稚的顽皮气,老是讲不上几句话后,就去找小孩子抛皮球,踢毽子去了。我对他当时的这一种小孩子脾气,觉得很是奇怪;可是后来听老舍他们谈起了他,才知道这一种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着不曾改过。

  这已经是约近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其后,他去美国,去英国,去印度。回来后,他在燕大,我在北大教书。偶尔在集会上,也时时有了几次见面的机会,不过终于因两校地点的远隔,我和他记不起有什么特殊的同游或会谈的事情。

  况且,自民国十四年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京,到武昌大学去教书了;虽则在其间也时时回到北京去小住,可是留京的时间总是很短,故而终于也没有和他更接近一步的机会。

  其后的十余年,我的生活,因种种环境的关系,陷入了一个绝不规则的历程,和这些旧日的朋友简直是断绝了往来。所以一直到接许先生的讣告为止,我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和他握过最后的一次手。因为这一次过香港而来星洲时,明明是知道他在港大教书,但因为船期促迫,想去一访而终未果。于是,我就永久失去了和他作深谈的机会了。

  对于他的身世,他的学殖,他的为国家尽力之处,论述的人,已经是很多了,我在此地不想再说。我想特别一提的,是对于他的创作天才的敬佩。他的初期的作品,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到了最近,他的作风,竟一变而为苍劲坚实的写实主义,却很少有人说起。

  他的一篇抗战以后所写的小说,叫作《铁鱼的鳃》,实在是这一倾向的代表作品,我在《华侨周报》的初几期上,特地为他转载的原因,就是想对我们散处在南岛的诸位写作者,示以一种模范的意思。像这样坚实细致的小说,不但是在中国的小说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于一九四○年的英美短篇小说界,也很少有可以和他比并的作品。但可惜他在这一方面的天才,竟为他其他方面的学术所掩蔽,人家知道的不多,而他自己也很少有这一方面的作品。要说到因他之死,而中国文化界所蒙受的损失是很大的话,我想从短少了一位创作天才的一点来说,这损失将更是不容易填补。

  自己今年的年龄,也并不算老,但是回忆起来,对于追悼作故的友人的事情,似乎也觉得太多了。辈分老一点的,如曾孟朴、鲁迅、蔡孑民、马君武诸先生,稍长于我的,如蒋百里、张季鸾诸先生,同年辈的如徐志摩、滕若渠、蒋光慈的诸位,计算起来,在这十几年的中间,哭过的友人,实在真也不少了。我往往在私自奇怪,近代中国的文人,何以一般总享不到八十以上的高龄?而外国的文人,如英国的哈代、俄国的托尔斯泰、法国的弗朗斯等,享寿都是在八十岁以上,这或者是和社会对文人的待遇有关的吧?我想在这一次追悼许地山先生的大会当中,提出一个口号来,要求一般社会,对文人的待遇,应该提高一点。因为死后的千言万语,总不及生前的一杯咖啡乌来得实际。

  末了,我想把我的一副挽联,抄在底下:

  嗟月旦停评,伯牛有疾如斯,灵雨空山,君自涅槃登彼岸。

  问人间何世,胡马窥江未去,明珠漏网,我为家国惜遗才。

  下编 笑我浮生真若梦

  悲剧的出生——自传之一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起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已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

  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细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而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地只沉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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