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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翻译的危机

  这个题目看上去有点危言耸听,但是我自认是实事求是的,毫无哗众取宠之意。

  中国是世界上第一翻译大国,历史长,数量大,无论哪一个国家都难望其项背。这是中外都熟悉的事实,用不着再论证,也用不着再重复。

  从清末民初开始,中经“五四”,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今天,中国的翻译工作者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译了大量的书,文、理、法、农、工、医,各科都有。这些翻译对促进中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对启迪中国人民大众,起了无法估量的作用。我简直无法设想,如果没有这些翻译,中国今天的教育文化和国家建设事业会是什么样子。

  关于翻译问题,我自己曾涉猎过一些书籍,古今中外都有。对于翻译理论,我也特有兴趣。中国古代的翻译理论,内容异常丰富,涉及的面也很广。到了近现代,西方的理论蜂拥而至,五花八门,争奇斗艳。有一些理论分析得非常细致,显得十分深奥;然而细究其实,却如绣花枕头,无补于实用。在这一方面,同在别的方面一样,我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我认为,为一些人所非议的严又陵的一句话:“译事三难,信,达,雅”,仍然是可以信守的。道理十分简洁明确,然而又切中肯綮,真可谓“要言不繁”了。这三个字,缺一不可;多一个也似乎没有必要。能做到这三个字,也可以说是尽翻译之能事了。

  我个人觉得,三个字中,以第一个“信”字为基础,为根本。这个字做不到,就根本谈不到翻译。我探讨翻译问题,评论翻译作品,首先就是看它信不信,也就是,看它是否忠实于原文。如果这一点做不到,那就不叫翻译,什么“达”,什么“雅”,就如无根之木,无本之草,无所附丽。严复定下了这三条标准以后,自己是认真遵守的。翻译《天演论》时,因为是借题发挥,不是真正的翻译,所以他不叫“译”,而叫“达恉”。

  我这篇短文的题目是《翻译的危机》,危机正出在不遵守“信”这个标准上。

  我最近若干年来没有从事翻译工作。但是,由于主编一些刊物和丛书,有时候也难免接触一些译稿。去年,友人推荐了一部译稿,想收入我主编的一套丛书中。友人介绍说,译者英文水平是高的,曾多次担任口译工作,胜任愉快;在笔译方面,也已出过两部书。这样一个译者应该说是能信得过的,友人又是我的老朋友,一位在国内外声名远扬的学者,也应该说是能绝对信得过的。译稿就要寄出版社付排了。不知为什么,我一时心血来潮,非要看一看译稿不行。于是向译者要来了原文。我仔细对了几页,就发现了一些问题。我自己拿不准,又央求周一良教授把译文同原文对上几页。结果他的意见同我的完全一样:译文有问题,不能寄出版社。我仍然相信,这位青年译者的英文是有水平的,他胜任口译也是可信的。但是,口译与笔译不同,口译要求达到百分之百的准确,是很难做到的。一个译者能译百分之七八十,就很不错了。过去周恩来总理和郭沫若先生我都亲耳听他们说过这样的意见。但是,笔译由于有充分的思考的时间,必须要求极高,即使不能达到百分之百,也必须接近这个水平。我认为,我这个意见是通情达理的,必能得到大家的赞同。

  上面说到的这位青年译者的已经出版的那两部书,情况怎样呢?我没有读原书,不敢瞎说。但是,根据合理的推测,它同我看的译稿差别不会太大。我们很难设想,送给我看的这一部译稿碰巧水平特别低,而已经出版的则水平特别高,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们的思想从这里生发开去,想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想到了最近几十年来全国已经出版的若干千种万种的翻译,我就有点不寒而栗了。我们不能否认,这些翻译的着作中,有水平很高的、能达到信、达、雅三个标准的。但是,同样也不能否认,其中必有相当多的一批译本是有问题的。我没有法子去做细致的统计,我说不出这些坏译本究竟占多大的比例。我估计,坏译本的数量也许要超过好译本。

  什么叫做“坏”译本,什么又叫做“好”译本呢?我觉得关键就在于“信”或不“信”。首先要“信”,要忠实于原文,然后才能谈“达”和“雅”。如果不“信”,“达”和“雅”都毫无意义。译本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信”“达”“雅”都合乎标准,这是上等。第二类,能“信”而“达”“雅”不足,这是中等。第三类,不“信”,不“达”,不“雅”,这是下等。有的译文,“达”“雅”够,而“信”不足。这勉强可以归入第二类。当前颇有一些非常流行的译本,译文极流利畅达,极“中国化”。但是“信”不“信”呢?我没有核对原文,不敢乱说。我是有怀疑的。如果我的怀疑是正确的话,我认为,这种译风无论如何是不应提倡的。

  我现在要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译而不信呢?我觉得这里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外语水平,一是工作态度。

  先谈外语水平问题。学习外语,至少应该有两个认识:一不要认为外语很神秘,简直无法学好,因而望而却步。二不要认为学外语很容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掌握。我们必须认为外语能够学好,但又要付出艰苦的劳动。学外语同学习任何别的东西一样,必须有点天赋,又必须勤奋,二者缺一不可。学习任何外语,学一点皮毛,并不困难。但要基本上能够掌握,却又不那么简单。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学习外语,有如鲤鱼在黄河中逆水上溯。前一段也许并不太困难。但是,一旦到了龙门跟前,想要跳过龙门,却万分困难。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也跳不过这个龙门,只能糊里糊涂,终生是一条鲤鱼,变不成龙。拿学习外语来说,每一种外语都有一个龙门。这座龙门在什么地方呢?因人而异。天赋高而又勤奋者,龙门近一点;否则就远。只有能跳过外语这个龙门,你才勉强有一点语感。这一门外语就算是为你掌握了,被你征服了,它能为你所用了。这时你就变成了一条龙。这一突变是用艰苦的劳动换来的。

  上面谈的是外语水平,现在来谈工作态度。工作态度,不是天赋问题,而是认识问题。有的人缺乏自知之明——顺便说一句,这种人是并不老少的——当自己还是一条鱼的时候,便傲然认为自己已经成了龙。本来查一查字典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连字典也懒得查了。其结果并不美妙。当年赵景深教授把milky way(天河,银河)译为“牛奶路”,受到了鲁迅先生的讥讽,成为译界的笑话。今天这样的例子真是比比皆是,数量和严重性都远远超过了“牛奶路”。有的人把Man of the God(牧师)译为“上帝的人”。有的人把so far the introduction(导论到此为止)译为“导论是这样远了”。类似这样的例子,我还能够举出很多很多来。举一反三,这两个也就够了。这是由于缺乏自知之明或者由于懒惰而造成的笑话。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原文有的地方看不懂,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可是却一不请教人,二不查字典,胡译一通,企图蒙混过关;或者干脆删掉,反正没有人来核对原文,马脚不会露出来的。这简直应该归入假冒伪劣一类,为我们所应该反对的。

  把上面所说的外语水平和工作态度两个标准综合起来评论,我觉得,翻译工作可以分为上、中、下三个等次。外语水平高工作态度好,这当然是上等。外语水平高工作态度差,或者外语水平差工作态度好,这属于中等。外语水平差工作态度又不好,这当然就是下等。我在这里所说的翻译危机,主要来自下等的翻译工作,中等也可能沾点边。在翻译工作中这三个等次所占的百分比,我说不上来。从我所接触过的现象来看,下等所占的百分比不会很低,这一点可以不必怀疑。

  也许有人认为,翻译出点小错误,古今中外概所难免。在中国翻译佛经的历史上,就不知道出现了多少错误,有的错误简直离奇可笑;然而这并不碍于佛经的流通。这种意见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那是过去的事,在今天这样的新时代中,我们不能为这种意见张目。而且,今天的下等翻译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痼疾,成为一种风气。许多人习焉不察,当事者则沾沾自喜。这样的风气我们还能熟视无睹不起来反对吗?

  反对之法其实也并不复杂,无非是加强翻译评论,加强监督而已。

  这种办法我们曾经使用过。在50年代,在当时出版的《翻译通报》上,时不时会出现几篇评论翻译书刊的文章。这种文章往往很长,因为一要引用原文和译文,二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对译文加以仔细的分析和评论。这都是踏踏实实的、动真格儿的工作,不能徒托空言,因此非长不可。据我自己的回忆,这种评论工作起过很好的作用,受到读者的欢迎。但是,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没有继续下去。我真正感到惋惜。

  时至今日,翻译书刊之多,远迈前古。今天我们建设我们的国家,不借鉴他国,完全是不能想象的,而借鉴就需要翻译。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好的译品是有的;但也未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报章杂志上有时也会见到几篇评论翻译的文章,但是同已经出版的翻译书刊的数量比起来,却显得非常微弱无力。我们毫不夸大地说,今天的翻译已经失去了监督。有良心有本领的译者,也就是我在上面所说的上等的翻译,是用不着监督的。但是中等翻译,特别是下等翻译,则是非监督不行。非监督不行却又缺少监督,于是就来了危机。

  克服这个危机的出路何在呢?我原来想得非常单纯,非常天真:不过是加强监督而已。我曾同《中国翻译》杂志的一位负责人谈到这个问题,我劝他多刊登一些评论翻译的文章。我原以为,他会立即接受我的建议,并付诸实施。对他来说,这并不困难。然而,真是大出我意料,他竟似乎有难言之隐,对我诉了许多苦,其中最主要的是,许多被批评的译者喜欢纠缠。一旦受到批评,绝不反躬自省,而是胡搅蛮缠,颠倒黑白;明明是自己译错了,却愣不承认。写信、打电话、写文章,闹得乌烟瘴气。一旦碰到这样的主儿,编辑部就苦不堪言。

  我恍然大悟,很同情这位负责人的意见。环顾我们今天的社会,在其他领域里也有类似的现象。个别的人不知道怎样使用自己的民主权利。不给民主,他们怨气冲天;给了民主,他们又忘乎所以。看来正确运用民主权利,也还需要有一定的水平。有些人认为民主就是打官司。最近看到报上刊登了一个消息:在某部电影中,有一个群众场面。当时拍摄时,拍上了一个他或她。现在电影一旦上演,他或她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于是拍案而起,告到法院,说是侵犯了他的肖像权,索要五位数字的赔偿费。我不懂法律,但总觉得这样做是“民主”过了头。回到我们翻译界,难道不会出现类似的事件吗?我有点担心。

  我原以为克服翻译危机并不困难。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现在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变戏法的跪下,没辙了。

  可是,我并不气馁。我呼吁翻译界的同行们和广大的读者,大家起来,群策群力,共同想出克服翻译危机的办法。我相信,办法总会想出来的,正如路是人走出来的那样。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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