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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再谈cīnī问题

  1987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cīnī问题——中印文化交流的一个例证》,刊登在《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4期上。文章的主要内容是针对W.L.Smith一篇文章中的论点的。cīnī在印度的一些语言中有“白砂糖”的意思,而这个字的本义是“中国的”。这就说明,印度的白砂糖,至少是在某一个地区和某一个时代,是从中国输入的,产品和炼制术可能都包括在里面。然而,Smith 先生却坚决否认这一点,说中国从来没有把白砂糖输入印度。他说出了许多理由,却又自相矛盾,破绽百出。他的论点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针对Smith先生的论点,我的论点是:中国的白砂糖确曾输入印度。输入的地点是印度东部的孟加拉,输入的道路是海路。至于输入的时间,则问题比较复杂。我经过一番考证,得到了这样的认识:中国的明末清初,也就是公元16、17世纪,中国的炼糖术在从13世纪起学习埃及或伊拉克巴格达的制糖技术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发展,中国的白砂糖大量出口。至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白砂糖也从泉州登船,运抵印度的孟加拉。这是从中国到印度来的最方便的港口。时间还可能更早一些。这就是cīnī这个涵义为“白砂糖”的字产生的历史背景。

  论证是完美无缺的,结论也是能站住脚的,然而并非万事大吉,它还是有缺憾的,而且是致命的缺憾:它没有证据。实物的证据不大可能拿到了,连文献的证明当时也没有。我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最近写《明代的甘蔗种植和砂糖制造》,翻检《明史》,无意中在卷321《外国传》,榜葛剌(即孟加拉)这一节中发现了下列诸语:

  官司上下亦有行移医卜阴阳百工技艺,悉如中国,盖皆前世所流入也。

  我眼前豁然开朗,大喜过望:这不正是我要搜求的证据吗?地点是孟加拉,同我的猜想完全符合。这里的“百工技艺,悉如中国”,紧接着就说“皆前世所流入”,是从前从中国传进来的。“百工技艺”,内容很多。但从各方面的证据来看,其中必须包括炼糖术,是没法否认的。有此一证,我在前文中提出的论点,便立于牢不可破的基础之上。

  到明初为止,中印文化交流可能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印文化已经有了交流。到了明成祖时代,由于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孟加拉成了交流的中心。这从当时的许多着作中都可以看到,比如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等等。从明代的“正史”《明史》(清人所修)也可以看到。从《明会典》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况。这些书谈到孟加拉(榜葛剌),往往提到这里产糖霜,有的还谈到贡糖霜。

  从表面上来看,白砂糖(cīnī)只不过一个微末不足道的小东西,值不得这样大做文章。然而,夷考其实,却不是这样子。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的人,都感到一个困难:既然讲交流,为什么总是讲印度文化如何影响中国呢?印度学者有的甚至称之为oneway traffic(单向交流)。中国文化真正没有影响印度吗?否,绝不是这样。由于印度人民不太注意历史,疏于记载,因此,中国文化影响印度的例证不多。我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力矫此弊,过去找到过一些例证,已经写成文章,比如《佛教的倒流》等就是。我这样做,绝不是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想同印度争一日之长,而完全是出于对科学研究的忠诚。科学研究唯一正确的态度是实事求是,我们追求的是客观真理。

  cīnī问题就属于这个范围。所以继前一篇之后,在得到新材料的基础上又写了这一篇。

  1993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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