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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臭妖婆”自述(17)

  我二弟学概自五十年代中叶就在大同工作,至今未婚。母亲去世后,每逢他来京度假或出差,尽管旁的亲属也欢迎他去,他却总住在我们这里。主要是因为亚这个姐夫待他亲如手足。他是个工程师,却和亚一样热爱西洋音乐,二人谈得眉飞色舞。亚自己不会钓鱼,出国时,曾主动为学概物色钓竿,关于这方面也和他聊得津津有味。以前,每次他来住,必留几个钱或买点东西。亚知道了就说,这是他的“家”,而不是客栈,不许他这样。

  自然,我三姐和两个弟弟对亚也亲如一家人。亚划为右派后,他们非但没歧视过他,还尽量帮忙。一九七三年春节,当我们连“门洞”那间斗室都没有的时候,在江西插队的老大回京探亲,学朴的小姨子热心地为他安排了住处。亚对那些在逆境中对我们雪中送炭的人们总是念念不忘。近几年,他曾先后收到几封感谢信,我才知道过去他手头宽裕时曾资助过人,但他从未向我提起。从他身上,我学到这样一点:别人为自己做了好事,切勿忘记;自己为别人做了好事,不要宣扬。

  2.动与静

  亚通常每晨去玉渊潭一带散步一个小时。遇有突击性的短文,他就在凌晨两三点钟起来一气呵成。早餐后去散步,回来再修改补充。长文章就有两个打腹稿的过程。哪怕是半夜里,只要文思一来,他就记在小本上,塞入枕边的牛皮纸口袋。一九八五年三月下旬,他去参加政协的会议,刚到远望楼便打电话给我,要我把那个装满小条的牛皮纸口袋送去。孟伟哉同志去青海西宁后,打算创办一份大型文艺刊物,约亚写篇文章。在家里来客太多,他准备在开会期间抽空写出来。月底,孟伟哉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只差亚这一篇了,问明字数,空出篇幅,其他几篇先发排。亚发狠心赶写出来,四月二日打电话给我,要我去替他誊清。我从上午赶到次日拂晓,将这篇一万六千字的文章抄出来。他通读全文时我打了个盹儿,随后由平安里邮局用航空挂号寄到西宁。这就是发表在《现代人》创刊号上的《改正之后》。

  他难得熬夜,一是怕损害目力(他的视力一直很好),同时,他认为白日用了一天脑子,晚上再用自然就欠灵。所以越是赶写什么,他睡得越早。听完《新闻联播》就上床,听点音乐或相声就入睡。

  他工作时要求静,其他时候则喜欢热闹。他不信鬼神,但不喜独自待在黑暗中。十六岁坐牢那次,他是同十几个人滚在一个炕上。每听人谈起在秦城关单监时,他就说,他要是那样,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发疯。

  记得住在五条牛圈的期间,一个星期天我带着老二老三去看姥姥,原来预定老大回来和爸爸一道吃午饭,然后爸爸给他补习英语。我永远不能忘记傍晚我们回来时看到的亚脸上那惴惴不安的神色。老大不知怎地没有回来,他独自在那阴湿溽热的小东房里度过了孤寂的一天。

  其实害怕孤独也反映了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一九五六年他在全国各地跑得多欢势呀。当年倘若批准他去开滦,他绝不会在家里多留恋一天。

  3.酷爱音乐

  他虽在国内外当过那么多年的记者,却不会跳舞。据他说,有一次在伦敦皇家咖啡厅,他还把热心教他跳舞的一位小姐给绊倒了。

  一九六四年左右,单位组织大家到潮白河去游泳。我们二人都不会游,却兴致勃勃地跟了去。我差点淹死,被法文老编辑金满成救了一把。无独有偶,亚那天也险些没顶,还喝了几口水,同是蒙族的牛汀把他救了上来。打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参加游泳活动了。

  除了孩子玩的跳棋,他也不会任何棋类。象棋他还勉强知道走法,只是不会招数。围棋则一窍不通。一九三九年赴英途中,一个法国人想教他打麻将,他怎样也没学会。

  然而,他可真喜爱音乐。

  他五音不全,可闲时偏偏喜欢东唱西唱。忽而是《麻雀与小孩》、《月明之夜》一类黎锦晖唱过的儿童歌曲,忽而是舒伯特的《鳟鱼》或《野玫瑰》。他在英国时,曾跟人学过一种西洋古典乐器,叫做舌簧八孔直笛。是在瑞士买的,外面套着咖啡色丝绒套,和电唱机、收音机等一道放在钢琴旁的角落里,抄家后不知去向。一九四五年三月,冒着纳粹潜艇袭击的危险横渡太平洋时,他还同英国驻苏大使的夫人在甲板上合奏过--她弹钢琴。

  在国外,他曾搜集了几百张西洋古典音乐唱片,其中有整本的歌剧,还有一套叫《音乐史》的唱片,共三十来张。从文艺复兴时的音乐(非常像天主教的弥撒曲)到二十世纪着名作曲家的代表作。那些唱片都是他从伦敦、巴黎、纽约等地一张张地搜集来的。

  一九七二年我从干校回京为桐儿办理转学手续时,本单位的一位女同志说,街道上已把我们留在豆嘴胡同小西屋的东西全处理了,要我去领作价款。因为我尚未调回,是她陪我去的。我一看那单子,几百张唱片竟作价四元,还扣除百分之十四的保管费,实际上领到的是三元四角四,一张连一分钱都不到。我愤愤地说:“我们根本没打算卖东西,是街道上撬开锁,随便处理的。”

  查抄物资办公室的人大吼道:“你这是什么话?”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我也不服输,说:“反正我什么问题也没有,你去调查好了。”

  陪我来的那位女同志连劝带哄地把我拖走了,否则我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收场。

  亚在咸宁五七干校听我讲述这个经过时,苦笑着说:“我可不敢像你那么顶。”

  我说:“那些人至今把挨过斗的人看成是有问题的人,所以觉得赏你几个钱,就该感恩戴德,实在可气。”

  亚说:“但愿那批唱片给音乐学院或行家买去了。”

  近年来有了收录机,可方便了。他收集了很多磁带,并且编号分成交响乐、歌剧、民歌等。他在枕畔、书桌前、餐桌上都放有收录机。早晨散步,怀里还揣上个袖珍的。我从东京给他带来一台录相机,以及他点名要的几盘录相带,其中《蝴蝶夫人》是东洋大学的今富正己教授送的。十年前,我们刚刚买到电视后,有人说他已“玩够了电视,开始玩录像啦”,我们听上去觉得挺新鲜,没想到这会子亚也忙于搜集《音乐之声》、《茶花女》等录像带了。

  他最喜爱的英国民歌是《绿袖子》。小时学的《老黑奴》、《可爱的家》一类通俗歌曲,随口就唱了出来。他也喜欢蒙古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十五的月亮》。这些曲子他好像永远也听不腻。

  钢琴没有了,我从日本给他带回一架电子琴。现在他工作累了,就掀开琴盖,拨弄一番。尽管还停留在娃娃的阶段,他从音乐得到的快慰显然是很大的。

  前几年他的老友巴金跌伤住院,他就托人给他带去贝多芬的九个交响乐及其他磁带。他自己住院期间也曾天天听音乐,他相信乐曲能消除烦闷,有助于恢复健康。

  他虽不信教,却十分钟爱宗教音乐。他说,那种音乐可以起舒展神经、慰藉心灵的作用。

  4.感伤主义者

  亚有时也能很理智,一生几次十字路口,也有过果断的时候,而且从来不反悔。然而平时他是个十足的感伤主义者。这表现在他喜欢谈儿时的往事,什么小时每年夏天必喂蝈蝈啦,养蛐蛐啦,还兴高采烈地讲他怎样逛东岳庙,雨后怎样捉蜻蜓。我们有时聊起过去的事,他插不上嘴,便说:“你们这是陈谷子烂芝麻。”我回敬道:“你呢?你那点事,我都背下来了。”

  例如他小时,有个夏夜睡在炮局儿胡同四堂兄家的院子里。东安市场着了大火,四堂兄把他摇醒,扶他站起来看。第二天问他感想,他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曾告诉我,小时只要他一反常态,悄悄溜回家,主动帮助扫地擦桌子,准是在外面惹了祸。不是东家大嫂拉着被打破了头的小虎子找上门来,就是西家老奶奶来抱怨把她家的金鱼缸摔了。当他说起当年怎么挨揍时,我们就说他“欠”。

  看来他的童年虽然孤苦,却也自有其乐。他一直喜爱小动物。我注意到他的作品中常用活物(如蚂蚁、鸽子等)打比方。小说《俘虏》中,他把猫描写得太可爱了。在干校时,有一天桐儿捡回一只受了伤的猫。下工后,父子两个就为猫当起护士来了。

  亚不但喜欢活物,也喜欢以活物造型的小玩具。他的书架上摆了一只雄赳赳的布老虎,一头傻乎乎的驴。他的年轻朋友也常送他一些这类小玩艺儿。自从人家晓得他属鸡,就送了他一只缎制的公鸡,现在就悬挂在玻璃书柜外面。他还喜欢一头陶瓷牛,它扭着脖子向前冲。他爱它那固执劲儿。老朋友们知道他有这方面的癖好,巴金从捷克给他带来一只一上弦就能走路的可爱的企鹅,又从波兰带来一个红白两色丝绒做的小人儿。当时他自己不能出国,这些精致的玩具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唯有另一位老友严文井从印度带给他的檀香木小象,由于混在出版社的同志于抄家那天取走的箱子里,才幸存至今。

  一九八五年起,他在书房外的阳台里养了三只乌龟,是那年五月他去武汉开黄鹤楼笔会时带回来的。在火车上,半夜里乌龟从篓子里爬出来,路上就丢了一半。

  他一直保存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用过的防毒面罩,行军时戴过的风镜,以及我在湖北咸宁弄到的一块灵芝。他常从那些“念物”想到过去。他喜欢吃的东西(如葱花烙饼,用香油、酱油和醋拌的三合油面),往往都和早年的生活有关。

  由于“红八月”中他被奇迹般地从死神的魔爪中抢救过来,他认为打那以后,活一天就算赚一天。对死亡他时常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他对香港着名摄影家陈复礼为他拍的那张半身像特别满意,戏言:“可以留作遗体告别时挂用。”有时还念叨:“得趁着还没成植物人之前做完某件事。”这绝不是说他有轻生思想。相反,他在床下放了氧气瓶,床旁大信封里开列着救急电话号码。他对生活充满乐趣,但也不惧怕死亡。他最羡慕像老友李健吾那样坐在书房里忽然死去,最怕当植物人。他反对搞什么故居。他认为一个毕生从事写作的人,死后唯一的墓碣只能是自己的作品。后世也只能就作品来对他做出评价。

  亚喜读可歌可泣的恋爱悲剧,如《茵梦湖》,他对色情书不感兴趣。出国期间,每走过出售淫具的“性商店”,他就连连说恶心。一九七九年去旧金山时,朋友带他去看过一次黄色电影,票价还挺贵。他是想看看这方面的西方文化,出于好奇而去的,但连一半也没看完就走掉了。这种电影院外面写的是“丹麦图书馆”。他纳闷丹麦使馆怎么不提抗议!

  可是他又告诉我四十年代在剑桥看的一部捷克电影《销魂》,从头到尾都是描写一次野合,然而十分美。他还记得导演用蒙太奇手法,将男人头上的汗珠化入树枝上的露珠。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并不是个道学家。

  他说,《金瓶梅》里关于性交的描写,有的也包含社会内容,如王六儿就利用西门庆蹂躏她时,为自己的丈夫讨差事,这就不是单纯的性描写了。

  在圣迭戈时,朋友告诉他那里海滨上有天体会的活动。男男女女都赤身露体在晒太阳。亚最初觉得挺新鲜,就跟着朋友去看。可是快到那地方时,却又怕惊扰那些天体主义者,要求绕道而行了。

  他不大喜欢惊险片,特别讨厌凶杀一类暴力片。他爱看根据狄更斯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喜欢看《简·爱》。电视片方面,他喜爱瑞士的《海蒂》和日本的《阿信》。可惜这样感人的电视片太少了。

  在所有电台的节目里,他最热衷于听相声。五十年代他曾请叶圣陶和严文井去前门外听相声大会,我也陪他去过好几次。他还买了不少侯宝林、马季、马三立等人所说相声的录音带。每逢工作累了,就听上几段,边听边开怀大笑。他欣赏有机智的相声,厌恶那些装聋卖傻的。说相声的不妨唱上两声,但他不喜欢那种从头唱到尾,专门卖弄嗓子的。他说,那些嗓子出众的相声演员,不如改行去唱歌。他认为相声本来就是一种讽刺艺术,通过相声来歌颂英雄人物是派错了任务。

  解放后,亚不再敢写讽刺作品了,他就借着翻译外国作家的讽刺作品(如英国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捷克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和加拿大里柯克的讽刺小品)来发挥自己这方面的才能。

  5.热带丛林

  有一天我问亚,平生最惊险的经历是什么。我以为他会说是伦敦的大轰炸,或冒着踩上地雷的危险在刚解放的柏林采访。原来都不是,而是一次夤夜穿过越南热带丛林的经验。

  一九三九年他由香港去昆明,途经越南。三天海程后,在海防上岸,然后坐四等车走三天。火车是白天开,晚上停。第一天抵河内,第二天到开远,第三天才到达昆明。那次他自己没有行李,却替友人带了一只箱子。

  车开到离河内还差一站时,他下车直了直腰。他以为已经到了河内。忽然,车身移动了,他没在意。接着,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他才发觉原来那不是河内。

  想到车上那只朋友托带的箱子,可把他急坏了。于是立即奔进站长室,用蹩脚的法语说明情况。站长帮他找来一辆安南人拉的人力车,连夜拉着他,穿过热带丛莽赶往河内。

  林海辽阔、深邃,莽莽苍苍,层层叠叠,树木高而密,望不到天。萤火虫亮时像小灯泡子。林间奇禽异兽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有的悦耳,有的吓人。在法殖民主义者统治下的安南人真老实。一夜间就拖着人力车,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丛林中走。

  亚说,当时他一来怕那充满野性的原始森林,二来怕追不上那列火车,把箱子丢了,没法向人家交代。两种“怕”交集在心头。

  幸而天明时,远远地瞥见了河内的大烟囱。

  6.自有章法

  亚的书桌奇乱,然而乱中他偏有自己的章法。他的书桌上有个塑料的案头抽屉柜,是朋友聂华苓的女儿薇薇送给他的。共有九个抽屉,略大于装名片的盒子。抽屉里分别放有各种面值的邮票。他说,三十年代他编副刊时,一个下午能写上三十封信。现在他写信也很快,写完贴好邮票就放在门后的邮箱上。有时三姐刚替他发了一大叠信,由邮局回来,他又写好了几封。熟朋友告辞时,往往主动替他带去投邮。

  他有国内及国外两个通讯录。国内分文史馆、人民文学出版社、政协、民盟、作协、外事单位、外交界、旅馆、文学及文化机关、政府机关、出版社、刊物、报纸、医院等项。个人住址则按汉语拼音的顺序来分。

  此外,他有一个大红本子,记着境外通讯处。这是按地区分的,主要是英、美(又分为州)、加、荷、意、北欧、香港、东南亚。近年来又加了台湾及韩国两项。每年光贺年片就要寄一百多份。境内友人一般就不寄了。

  我几乎没为他复过信。他是每信必复。有时写得长--如写人生,谈恋爱观或创作问题,有时简短。境外来信也很多。他最头疼的是要他题字。他自知写的是一手狗爬字,最怕献丑。其次是集邮者的首日封。他常劝青年把工夫还是放在认真阅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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