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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离离“原上草”(3)

  从这天夜谈之后,我当真发现张丽华对张沪的态度上,有了一点变化。在周围没有干部的眼睛的时候,张沪上厕所或打饭回来,张丽华能为戴着手铐的张沪主动掀开门帘(为遮挡冬日风寒,山西棉门帘又厚又沉),偶然与我目光碰撞时,也少了几分冷酷。只是我很难从张沪脸上找到一丝变化,她低着头走路,路过我们四号囚舍时,头都不歪一下,有时我故意咳嗽两声,以示我的存在,她都像根本不通电的绝缘木桩,唤不回她目光对我的回应。

  “小黑子”对此解释是她怕牵连到我。因为夫妻双双进劳改队的不止一家,而且门户相连。递上那张诬陷纸条的孙西敏,也住在这排窑洞里,万一她那双善于发现“敌情”的眼睛,再看出什么破绽,见缝下蛆,不是把我也牵进去了吗?!

  知张沪者唯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后,都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是个善于掩饰自己感情的人,敢于在砖厂“一打三反”的大会上顶撞军代表,何以会惧怕回我一瞥目光?这种“断电”后的沉默,绝对不是一种好兆头。我知道,火山在爆发之前,总是沉默的。因而,我请求赵光弟再次告诉张丽华,在对她实行监管时,一定要百般小心。

  我不知道赵光弟是否把我的内心感知,传递给了张丽华,但是两天之后,我的第六感觉感知的不幸应验了:那天是1970年农历三月十三,正是我38岁生日,白天在工地上干着为制砖打坯备土的活儿时,灰蒙蒙的天上飘起芦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还没有停止。农历三月十三,已是阳历4月上旬,向阳的墙角窗根已然冒出绿茸茸的草芽,艳阳四月飞雪,在北国大地上是罕见的,但不知是老天爷悲天悯人,还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对这一天牢记不忘。

  那天入夜之后,我心中千头万绪,久久不能成眠。我记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北京日报》送劳动教养的前夕,我在长安戏院看了关汉卿的《窦娥冤》(又名《六月雪斩窦娥》),值此我生日之际,老天突降暮春之雪,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不测的事件?“黑子”全然不知我内心的不安,背对着我早已入睡,并发出轻轻的鼾声。大约到了午夜时分,我的窗前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声中还掺杂着狱医何大夫与什么人对话的声音,虽然我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狱医何大夫讲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话),我本能地把窗外的响动与张沪的命运联系了起来。深更半夜谁找狱医?狱医又为谁看病?劳改干部看病有干部医生,用不着来找狱医,那么狱医午夜出诊,当然是劳改成员中的张三或李四,发生了什么急病。我左猜右想,最大的可能是反省号子中的她,当真出了什么险情。

  我想摇醒鼾睡中的“黑子”,为我去探听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脸侧,我又把手收了回来:万一不是张沪,不是搅了赵光弟的睡梦?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我就是在这么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闭合上自己的双眼的。大概到了天将拂晓时分,门外又传来了大头鞋卟叽卟叽的踩水声响(春雪化成了水),接着有人推门进来,随着手电筒的闪亮,耳畔传来一声吆呼:

  “起来--”

  我和赵光弟从炕上爬了起来。赵光弟睡眼朦胧地望着来者,我则看清了进来的人是支左的吴排长和厂部负责内勤的郭干事。

  “你先出去--”吴排长命令赵光弟迅速穿衣离室。

  我此时已完全明白了:吴排长和郭干事是为我而来。还用问吗?一定是张沪发生厂什么事情。我忙忙乱乱地穿起衣裤,坐在炕沿上等待着关于她的噩耗。可是待赵光弟离屋之后,吴和郭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只是叫我先打开我和她的那只破木箱子。

  “吴排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她……”

  吴排长平日是个喜欢与劳改队中知识分子交谈的人,曾与我聊过“样板戏”什么的,此日的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对我的提问不作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转向了郭干事,因为昔日我回北京探亲时,他曾托我给他代购过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点接触的干部;他悲悯的目光与我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头去检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里都是书。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团河农场劳改时,场部退还给我的。《北京日报》整肃小组在送我和张沪进了东城公安分局之后,当天下午对我家进行了搜查,这些书就是经《北京日报》检查,没有发现问题之后,送往我所在的劳改农场的。这些木箱中的书陪同我辗转茶淀农场,又陪我来到山西。

  吴排长说:“这些书我们要检查一下。”

  我说:“《北京日报》早已检查过了。”

  “现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审查。”

  我能说什么呢?每天忙于修理地球,书已然是我们的身外之物,全部拿走还能减轻我的一点负担。在吴排长往麻袋装书之际,郭干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嚓”一声给我戴在了手腕上。

  无需多说,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五更来搜书,并给我戴上手铐,诱因不是我,而是张沪发生了什么问题,联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脚步,我断定张沪又走上了轻生的绝路。

  吴排长看了看戴上手铐的我,低声说了一句:“从维熙,你要面对现实,心往开处想,别钻牛犄角。”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眼中无泪,心中却如承受着剜心之痛。

  “正在抢救,你要做最坏的精神准备!”郭干事见军管的吴排长开了腔,才嗫嚅地向我吐露一点真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你千万要以理智对待。”

  之后,我被带离我那间屋子,手捧着铁镯子进了严管号。

  我捶墙。

  我痛哭。

  刚才被惊愕占据了心灵的我,此时眼泪如同开了闸门的小河,泪水湿了我的双腮。

  严管号里共关着四五个“同窗”。班长就是演绎过李建原君“领口”和“袖口”问题的符XX。天还蒙蒙黑,严管号的成员还在床上睡觉,突然塞进一个我来,已然使他们惊异不已;我捧着手铐捶墙大哭,迫使严管号的成员只好提前起床。

  “喂!你还是放老实一点为好。”符XX终于第一个开口了,“这儿是严管号,你可得知点时务!”

  我仍然把墙捶得山响。

  符XX一步从炕沿上窗口窜了过来,从身后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坐倒在炕角上。这时,我才发觉手腕有些火烧火燎,低头一看,那副铁镯子已经磨坏了我的手腕,鲜血洇出了肉皮。

  我无力再挣扎了,好像刚才那短短瞬间,我用完了全部力气,宣泄了我的全部悲愤。我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符XX再训斥什么,我一律充耳不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在北京那间低矮小屋中的母亲和儿子,老母亲将失去儿媳,小儿子将失去母亲,这一老一小远在北京,大概不会知道晋阳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我不禁恨起“小耗子”张丽华来,赵光弟已然把张沪无惧于死亡的信息传递给了她,她怎么还能有监管中的疏忽呢?!

  严管号没生炉火,拂晓时刻冷得人哆嗦。符XX见我只穿着绒衣进号,不知是出于鳄鱼流泪,还是想探听一下我关进严管号的原因,他出去了好一会儿,当他重新回到严管号时,把我那件棉袄从我的屋子里取了来,并披在我的肩上--我因双手戴铐,是无法穿上这件棉袄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间号房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表示我知道缘由,摇头是我想从他嘴里探知一点“张沪自绝于人民”的详情。

  完全是出于不折不扣的显摆,符XX对我讲述了张沪的自戕经过:昨天,她说她很冷,想回我和她的那间窑洞,取点衣服来。经张丽华向上请示,获准回房取她的衣服,就在她回屋取衣服时,趁张丽华没有在意之际,她把一瓶夏天杀蚊虫的敌敌畏,塞在衣服里带了回来。当晚,她背对着张丽华偷偷把多半瓶毒液喝了下去。当然,这是张丽华发现张沪死过去之后回忆起来的,而非张沪的交代--她不能开口了,何医生忙了大半夜,竭尽全力对她进行洗肠抢救,现在还在生死未卜的阴阳十字路口。“给你戴上手铐,是怕你重蹈张沪的反动旧辙,你应当感激军代表和砖厂领导,对你及时采取了保护措施。”符XX叙述完之后,不忘对我进行劝导。“你老老实实在这间号子里待着,你要是再擂墙敲窗,闹到军代表那儿,给你戴上弹簧铐,那可就自作自受了。咱们还是先礼后兵,把利害关系跟你说透了为好!”

  我虽知符XX是整肃受难知识分子而出了名的“内矛”,他能把此话告诉我,我仍然对他不无感谢之情。因为我从他嘴里得到了张沪“自绝于人民”的手段,以及目前她身处生死线上的概况,这是身陷严管号的我,无法能得知的消息。严管号除去放风解手,是不能离开号房的,它区别于禁闭室的标志在于这是一间房子,屋子上还有玻璃窗;但是为了与外界隔离,玻璃窗上都被刷了一层白灰,号子里的人不仅没有与外部说话的机缘,连向窗外投望的视线,都被那层白灰隔绝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符XX对我训政时告知我张沪事发的原委,我上哪儿去寻觅张沪的消息?!

  我冷却了一下紊乱的心绪,马上确认了他说的情况属实。我和张沪昔住的窑洞里,确实留下了一瓶敌敌畏,那是为驱赶虫叮蚊咬,我去曲沃县城关买来的。曲沃地处晋南,夏日天气闷热,花脚蚊子咬得人夜难成寝。我买来它是杀蚊虫的,张沪竟然想起了这瓶可以告别世界的毒液,谎说取衣服把它找到,并把它吞服下去自杀了。

  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天意的选择,偏偏在我生日的那天夜里,她选择了死,这倍增了我心中的悲凉。我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望着手上的手铐,似乎更清楚了把我铐起来的用心:张沪如果当真死去,我会像刚才擂打墙壁那般作出抗争。我要申诉,我要揭发。尽管在那个年代,我的一切申诉都可能成为废纸,被省劳改局扔进字纸篓,但是对于连长之类人物来说,对死亡记录中的自杀追查多少会给他带来一点麻烦。张沪出身革命家庭,父亲曾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她自身十七岁时参加上海地下党,小弟在上海解放前夕参加了解放军……这些隶属于她周围的关系网,虽然在解放后历次的政治运动中,纷纷中箭落马,但她还有在空军中当军长的舅舅,“文革”中他的舅舅,比“文革”前更为显赫,一旦哪一条线提出质询,于连长将何以作答?难道仅仅为了一张纸条,就能要人一条命吗?!索性先下手为强,铐住你能写字的双手,以防患于未然。

  我缄默无言。

  我的心在滴血。

  我被铐住的双手,在这巨大的刺激面前,竟然神经质般地痉挛起来,致使挂在手铐上的那把铁锁,如同钟摆似的左右晃动了起来--我的精神已全面崩溃。我的心被撕裂了,张沪生与死的问题,成了我心中唯一的死结。由于几天急火攻心,当天上午严管号“放风”,我蹲在粪坑蹬石上解大便时,大便硬结成石头一般,久久排解不出。符XX不愿意在茅厕挨冻嗅臭,先带着严管号成员回舍子里去了,他用不着担心一个戴着手铐的人,会发生什么闪失。

  突然,我身旁的蹲坑人,悄声吆呼了我一句。我侧目看看,是“同类”中的病号阮祖铨,他来自商业部,在昔日“同窗”生涯中,与我有许多共同语言:

  “你知道她的情况了吗?”

  我点点头。

  “据说何大夫还守候在她身边。”

  “但愿好人能抗拒死神的召唤。”

  阮祖铨说完这两句话,匆匆用纸片擦干了屁股,走出厕所。之后,他踅身回来,轻声对我说:“都出工了,院子里没有人。我叮嘱你两点:一、你一定要放宽心,来不得半点感情用事;二、你还要防止万一张沪走了,给你罗织罪名--这并不难,什么‘同情反革命妻子’,‘为反革命右派喊冤叫屈’等等。一句话,眼泪往肚子里流,不能给他们--”他指了指天,“留下任何一点整肃你的把柄。千万千万!”

  我在茅厕不禁再次潸然泪下:“我记住了。”

  “我给你擦屁股吧!你带着手铐是无法完成这事儿的。”是的,我当真忘了大便的最后一道工序,不是自己能完成的。点头应诺阮祖铨帮我之际,心中突然一惊:阮君也是老右,专门善于对付知识分子的符XX,要是给他扣上一顶兔死狐悲,同情反革命分子张沪及其丈夫的罪名,是不是会牵连到阮君?!

  阮祖铨对此心领神会。他走出茅厕,有意在院中大声喊叫道:“严管班--来人给你们号里的人擦屁股--”

  “你顺手帮个忙吧--”符XX的声音。

  “我没这个义务--”

  “我来干吧!”正在打扫院子的赵光弟,被喊声召唤过来。他隔着玉米秆糊着泥巴的厕墙空隙,向外看了看,严管号确实没人出来,一边弓下身为我擦尽屎迹,一边趁机用飞快的速度对我耳语道:“眼下,我和我那口子住在那间号房,也成茅房了,给张沪灌肠洗胃,她的屎尿流了一炕。这是好事,至少她的魂儿还有从阎王殿飞回来的希望。我他娘的狠狠地扇了‘小耗子’两记耳光,倒不是因为张沪脏了我们的房;我扇她耳光是为她粗心大意,让张沪把敌敌畏偷偷带了回去。”

  我无心关注赵光弟与他老婆之间发生的矛盾,心急火燎地询及张沪的生与死。他说:“依我看,阎王有眼,不会收下这屈死鬼!”说着,他帮我拉起棉裤,又系好腰带,并安慰我说,“这么办吧,如果张沪清醒过来,我就假装去严管号外扫地,你听见扫帚把儿碰门两声,就还有个盼头。”

  “谢谢你了。‘黑子’!”

  整个下午,严管号在读报纸,内容不外是“文革”又取得了什么伟大胜利。我盘腿坐在炕上,貌似听符XX读报,实际上焦急地等待窗外扫帚扫地的声响。大约到了黄昏时间,我听到“小黑子”在窗外一边哼唱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儿,一边响起了他的扫地声响。这一刹那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屏住呼吸静待我希望能听到的声响。

  “咚!”

  “咚!”

  间隔开的两声扫帚把儿碰门的声响,使我凝固的血液,顿时沸腾如焚。长着灵敏阶级斗争嗅觉鼻子的符XX,丝毫没有在意对我至关重要的这两声咚咚,他正在动员严管号的成员,结合“文革”形势,联系自己的罪错进行批判;而我则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心口上的那座山坍塌了下来。我心中默念着:

  “感谢何医生--”

  “多谢‘小黑子’--”

  我早饭没有能进食,午饭只喝下半碗白菜汤,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用被铐住的双手先后塞进肚里两个窝窝头还不觉得饱。但严管号只供应这么多进口货,只好把那碗粥,一扬脖儿灌进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这只是一线生命的曙光,而不是张沪确实已从死神怀抱中挣脱出来的讯息;但仅仅这一点,已然在我焦渴的心田,如同掠过了一阵潇潇春雨。

  但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入夜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当夜,我躺在炕上,把手铐放在我的胸前,还沉溺在小黑子传递给我的喜悦之中,前院木工棚传来了“当当当当”的声响。起始,我并未在意这来自遥远方向的捶打之声。符XX凭着他鹰犬本能的敏感,仿佛从这声响中嗅出来什么异常,便从炕上爬起来(严管号夜里是不关电灯的),有意无意地盯看了我一眼,便倒锁号门出了屋子。我的中枢神经被他这一眼唤醒了,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这叮当叮当的声音响起在深夜,是不是木工们在赶制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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