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离离“原上草”(6)
井下打眼放炮期间,我无事可做,便常常走出小棚,在井口附近转转。昔日传说这儿有狼,自从来了犯人和“二劳改”,开山的炮声,把狼群吓跑了。我在这大山的半山腰上,没有见到过狼,但是却看见过狐狸。狐狸虽然与狼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的那双眼睛,在夜里也发出幽绿的光。我最初见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夜,我正在炭火盆中烤馒头,那食物的香味把它吸引了过来。它远远地坐在离小棚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当时以为是一条家狗,就用叫狗的方式让它过来,它动也不动;待我用矿灯的强光,向它照射过去的时候,它像触了电一般飞身而去。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坐在那个老地方。我不再惊动它,而是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它,它叼起馒头扭头就跑。待它吃完那一块馒头后,便又端坐在那儿了--这时我才从它那双眼睛的暗绿色光束中,判断出它是一条狡猾的狐狸。
中国自古以来,就把狐狸视作为无情无义的动物。我也从小就接受了这种观念的灌输,对它并无好感。但在这万籁无声的冬夜,有一只活物陪伴着我,也是解脱寂寞的一种方式。有时井下要车的铃声,吓得它飞身而逃;但在习以为常之后,它只是躲开飞驰来去的矿车,守候在我的小棚边。只有一点,它从来不走进我的小棚,这是狐狸的天性所致,而非它不忠实于友情。后来有一件事情,使它远离开了我--一辆行驶出井口的矿车,拉着满满一车矸石,突然在它的身旁翻了车,它把这次的矿车出轨,可能误认为是对它的袭击。从此,它的身影消失在井口,我在残冬的夜晚,便少了这个与我对视的朋友。
直到第二年的草木返青时节,有一天夜晚,我去寻找引火的木柴,好生起炭火火盆。在山坡的一角,我又发现了它那双幽绿的眼睛。我一边打着口哨表达着我的友好,一边慢慢地走近它--它对我再也没有信任感,我进一步,它退一步,使我和它始终拉开相等的距离。待我弯下身去抱柴木时,它扭身逃了--在月光下快如一支银箭,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我和狐狸的友谊到此结束,但是我在抱柴的山角,却有了更新的发现--那儿是埋葬劳改号的一个坟场。尽管这里的生活,比茶淀要安定多了,没再有过罗锅队长那样的人物;但是埋葬死人的坟场,却与茶淀没有任何区别--坟头上竖起一块木牌,上写着殁者姓名。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同类,一个是我熟知的朋友李建原,另一个是我陌生的同号,他的名字我已然忘却--但他的一件工艺品“龟驮碑”,似乎可代替他的姓名。
李建原与“龟驮碑”逸事
建原君长着一副苦相,这是我从在团河家场三畲庄时,就认知了的。在几百号同类中,唯有建原君长着一只“风泪眼”--在我二十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劳改生涯中,只有劳改干部曹茂林(见《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着那样的一只眼睛。
最初,我对这种眼睛,认为是砂眼的一种类型。早在团河农场时,有一次右派队出工,在路上我问他:
“为什么你那只眼睛总是像蜡烛般的流着泪?”
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又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原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意,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里就是有再好的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吗?就是古代的神医华佗再生,他能解决中国大地上不断刮着的季候风吗!就是诸葛亮重新出现,他能预卜到全国几十万热爱中华大地的知识分子,要在季候风中成为囚徒,并被押解到山西来吗?!
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曾经提及到建原君因在洗衣时说了“领口袖口”最脏,而受过的事。在那场被形而上学地演绎成“伟大领袖最脏”的政治悲剧中,建原君为此而承受了不少的批斗。我当时坐在他的对面,总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开他那只垂泪的眼睛--那形象实在太使人心神战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弯曲得像一只海虾,若同一个标点符号中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垂落下来的是一滴滴泪水。
建原君在同类中,本来长得就老,再加上那只“风泪眼”,在批斗他的会场上,使我想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也很丑陋,但是他脸上没有建原君的泪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车地来到晋普山煤矿以后,我因为上夜班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望他--他因年纪和身体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劳动。他在劳改队学了一手熟练的瓦工活儿,便被编进建筑队干修建监舍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手套去(井下发的手套用不完,而干瓦工活每天与砖石打交道,是最费手套的),他当时正在用镐头刨着冻土,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的铁镐说道:
“正给你们双劳改刨地基哩,这儿要盖双层窑洞,分楼上楼下,今年秋天你们就可以入瓮了。”他挺开心地说。
我说:“但愿它是给犯人盖的,我和张沪在那间老屋住惯了。”
“是神的进庙,是鬼的进坟。”他指了指犯人区的大墙和岗楼,“既然监舍是盖在大墙圈外边的,我想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把几双手套交给了他:“感谢你为我们编织囚笼。”
他对我表示了谢意之后,拿出一支香烟,并为我点着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发现似的问道:“老兄,你的那只眼睛,怎么不下雨了?”
他来了一句黑色幽默:“你该知道,它是一只风向仪;这儿的风,比曲沃不是小多了吗?”
我笑了。
他也笑了。
当真我发现他的脸,比在曲沃的时候胖了一圈。这次见面给我留下了欢悦的记忆。不久,我回北京探亲,还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的家住在宣武门内顺城街的新华社宿舍区,是路北一所临街的小院,他那位当医生的爱人,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她对我招待得十分热情,并留我在她家里吃了晚饭。当她向我询及到建原的情况时,我当然只是“上天言好事”,而略去了建原君心上的累累伤痕--对她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说了实情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从北京返回矿山时,尽管我给我俩带的东西,已然不少了,但我还是像个挑夫那般,顺便给建原带回来一些食品。他在我和张沪眼里,是风尘驿路上的忠厚长者和知音,在众多同类中,是属于苦黄连中的一个。但我未曾料到的是,不久,建原君就因为一次塌方事故,离开我们去了西天正路。
那天,下了夜班的我正在老屋中酣睡,突然被住在我附近的一个同号叫醒。我当时以为是井下出了什么事情,要我们去抢险呢!结果是令我心碎的消息--李建原被塌方的土埋在里边了。此时正是早春时日,我穿起上衣蹬上裤子,就奔出事现场。远远地就听见人声喧沸,队长正在那儿指挥扒土救人。我的天哪!那是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至少要有几百方土,堆在了建原的身上--不要说扒土,就是调来推土机(当时矿山没有推土机),人也没救了。
赶到事发地点,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间挖窑洞,本身就是冒险。因为春天地气上升,冻土表层看上去还十分坚硬,但是土质内部已开始溶化,加上在淘洞时,洞顶没有防范措施,窑洞越是向里延伸,塌方的危险系数越大。说起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本来建原君是在洞外干活的,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提及到的那位符XX,不知出洞去拿什么工具,建原君此时便主动进洞并跳上架板,拿起铁镐来代替符XX刨土。就在这个时刻,瞎了眼的土地爷,突然让冻土开裂,站在架板上的几个成员,都被砸在了窑洞之中……
这是谁之过?是谁让他们在这个时节挖窑洞的?明明到了换季时节,冻土会发生解冻现象,还让这些人往虎嘴里钻?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追查这些问题。在返回老屋时,我一路血涌心头,为建原君之死而忿忿不平。之所以如此,因为从建井时起,四块石头中间夹着一块肉的井下,都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伤亡事故;而在井上却发生了一场塌方,砸死了几个人的悲剧--而偏偏其中,就有长着一只“风泪眼”的建原君。他家里的爱人和孩子,听到这个噩耗后,将如何承受这巨大的不幸?一个多月之前,我还见到他家中的三代人--他除了有妻子和孩子外,上面还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呢!
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无法再入睡了。建原君那只迎风垂泪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的面前:他昔日垂在眼帘里的那一滴滴大颗的泪珠,就像是一个个惊叹号似的,对我倾诉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悲伤。曾记得,在曲沃劳改队他干瓦工活儿时,我给他当过递砖递瓦的小工,那时也是早春时节,他为“领口袖口最脏”被引申为“领袖最脏”的冤案刚刚结束,才从反省号出来不久。在修建窑洞时,需要蹬梯子到架板上去干活,我看他在爬梯子的时候,双腿有点发颤,便一边给他按着木梯,一边告诉他小心一点,避免从梯子上滑下来:
“你蹲了些天反省号,体能大不如前了。上梯子的时候慢一点。”
他蹬上架板之后,回答我说:“摔死更好,给国家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你也知道,人在这年头不如一颗草籽值钱;老人家说过的‘人是最可宝贵的’那句话,连开国的将帅们都不在其内,当然就更没有咱们的份儿了!”
我没有回应他的内心独白。因为他刚刚离开反省号,心里揣着一肚子窝囊,我要再与他一唱一和,更会增加他内心的烦恼--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开始给他往架板上的灰斗里上灰。我已然修理地球十多年了,耍铁锹比拿笔杆还要熟练,因而尽管我站在低处,但是一锹锹灰浆,都能准确无误地甩进灰斗之中。忽然间,我感到有什么水点一类的东西,掉在了我的脸上,最初我以为是灰斗漏了,但是用手摸摸,又不像是漏下来的灰浆,抬头一看,原来是建原君的泪水落到了我的脸上来了。
“你快看--”他对我轻声喊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蓝蓝的天--这天上既无云影,又无风摇,我不禁有点奇怪。
“看见了没有,大雁--”
我仰头细看,当真在瓦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北去的雁阵。
这时我才找到了他垂泪的原因:那天空中的雁阵飞成一个“人”字形,把一个大写的人抒写在了天上。建原君手拿瓦刀,久久地抬着他的头。我也扶着那把铁锹,痴迷地目送着天上的“人”远去。
这个场景所以使我难忘,因为其中含有苦涩的诗情,它使我由天上自由飞翔的“人”,而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建原君之所以流泪,怕是见景生情的缘故吧!此时此刻,他已然永远闭合了那只垂泪的眼睛,在这大山之角长眠不醒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往事了,可是我的这位狐狸朋友,在夜静更深之时,引我到这坟茔中来,难道狐狸真有传说中的灵性?!
至于躺在这儿的那一位陌生的同类,我之所以与他比较陌生,在于他一口浙江话。因为组里多是山西的煤黑子,他的浓重的南方口音,常常使人听他说话如听天书,致使组长阎恒宝给他起了个“怪物”的绰号。在建井组内唯一与他能有一些感情沟通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是在我们快要开掘出煤层的时候,调进我们组的。因为他干瘦得像是没有肌肉,人又细长细长,一身工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我对他产生同情之心,是因为一次在防炮洞里躲炮。
我问他:“你是不是身体有毛病?每次收工爬斜井出洞时,你总是走在最后边。”
他说:“我得了‘肌无力’的病。”
最初,我没能听懂他的话,直到他强使自己用北方话表达,我才勉强地听清楚了他的病名。“什么叫‘肌无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他摇摇头:“我也解释不清。病因起于长期缺乏营养,由细胞不断坏死而引发的。”
他毕业于地质学院,是来山西工作后划右派的。他所以来到井下劳动,完全出于他的自愿,他认为这正是他研究地质学的一个难得的机缘。晋普山地质结构复杂,在开山剖腹的过程中,他会得到许多他想知道的东西。比如:这座煤山的形成年代,地壳在远古那个时期,发生的天崩地裂,把大片的原始森林,埋在了地层之下,等等。对于这些学术性的问题,我不感兴趣;但是他对我说的,在煤层与石层的夹缝,会采出鱼化石或者什么海洋动物的标本来,我倒是十分动心。
因此,我在挥锹往矿车里装矸石时,常常情不自禁地用矿灯观察石头。虽然“肌无力”也经常这么做,阎恒宝为他身体不好,便指桑骂槐地把火气撒到我的身上:“你他娘的在干甚哩?完不成开掘进度,你负责任!”
我把印有鱼纹的石头,举给他看。他顺手把它扔进矿车车斗里,并训斥我道:“那是甚的宝贝?老子在井下二十多年,见到那鬼玩艺多了!”
“肌无力”知道这是对他的变相警告,自然也不敢在石头上过多地消磨时间--建井队每个组都有当天的进度要求,完不成任务阎恒宝是会骂爹骂娘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在开炮之后装车时左顾右盼,上天不亏有心人,在一次往车斗里挥锹装矸石时,我发现了一具龟化石--它通体皆黑,龟头、龟爪以及龟背上的八卦纹路,都十分鲜明--很显然,这是经过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挤压,真龟才成了这个石龟模型的。
“肌无力”立刻走了过来,两只矿灯的强烈聚光,都照在这个小小的黑物上。
阎恒宝真是有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能。他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他一手抢过这个稀罕玩艺,扔在地上;并立刻挥动大铁锹,将黑龟与矸石一块铲进车斗里。然后,他回转身来,把矿灯的刺目光束照在了我俩脸上,致使我俩不能不闭合上眼睛。只听他开口骂道:“你们两个‘吃屎分子’真不开眼,那龟孙有甚的看头!前天俺说过你们一回了,你们怎么是属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我告诉你‘气无力’(阎不懂‘肌无力’这个词儿),这都是从你下井以后,引出来的事儿--你要是在井下再找甚的龟孙鱼孙的,你就到井上干活去好了!”
阎恒宝是个井下的拼命三郎,话虽然说得难听一点,井下老煤黑子都是这种脾气,因而我对他的训斥并不反感。但是我的新同类“肌无力”,却觉得有点对不住我,他说今后再不找麻烦了。但是,阎恒宝不知是出于对“肌无力”的爱护(因为他体能确实很难适应井下劳动),还是出于对我们俩的惩罚,在那件事情出了不久,他就被调到井上绞车房开绞车了。他的工作比较井下轻松多了,井下矿车装满了矸石,用电铃通知他开车,他坐在绞车房里启动绞车,把一斗斗满载着矸石的矿车,沿着轨道提升到矸石山;然后由倒车工把矸石倒了,他把空车再放回到井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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