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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之死(1)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红楼梦》第十三回
    1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宁国府里的天香楼,被墨汁般的黑夜浸泡着,刮起了风,天香楼外的大槐树摇动着只剩残叶的枝条,把夜的黑波搅动得如同大海中的浊浪,天香楼便更像是一只遭遇海难的大船,任由命运将其无情地颠簸。
    贾珍摒绝了所有仆人,一个人迤迤逦逦地朝天香楼而去。
    从便门进入会芳园,风把残菊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乱如麻的他,更有万箭穿心的难忍之痛。
    这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在贾氏一族中,是自视最高的:不仅因为他是长房的嫡传,不像荣国府的那位叔叔贾政其实是过继而来,更不像跟荣国府东边另院别住的那位贾赦——他虽是贾政的亲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尴尬;他贾珍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贾政何其迂腐,贾赦何其猥琐,他呢,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而且,文虽不敢夸口,武却骑射俱帅,贾氏的荣华富贵,他享之泰然,贾氏的进一步飞腾,他本胸有成竹……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伫立在会芳园的花径上,贾珍却黯然心悸。
    他不由得回想起头年初秋,那些交织着巨大希望和不祥之兆的日子。
    ……那是绝对的秘密:他的儿媳妇秦可卿,明面上,算是营缮郎秦业的抱养女,其实,她那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谕出来,令天下大吃一惊,而贾氏,特别是宁国府,又尤其是在父亲知难而退后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没,那时候会得到怎样的褒赏啊!他将一一跪述,是如何瞒过了宗人府的严密查点注册,如何买通了养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还无子女的秦业,又如何挖空心思,设计出让秦业去养生堂抱出一个男婴时,“捎带脚”地又抱出了可卿的万全之计——倘单抱出一个女婴,必遭怀疑——而为了使可卿从小受到应有的贵族教养,他在老祖宗的进一步指示下,又费尽心机,从小把可卿以童养媳的名义收进府里,调理成如今这样的一个地道的国色天香……儿子贾蓉满了十五岁,老祖宗指示为他和可卿圆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管一旁说什么“可儿是我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和荣国府的那一群其实是坐享其成,真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甘冒风险的,还不是我贾珍一人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可卿何止千日,而那激动人心的一时,眼看近了、近了,却又突然延宕,还不仅是延宕,到头年中秋过后,情势竟恶化起来!
    ……记得那日从外面回来,本想即刻把要紧的消息告诉媳妇尤氏,偏有个外三路的金寡妇璜大奶奶坐在那里闲磨牙,烦不烦人!好容易那不知趣的娘儿们摇摇晃晃地走人了,这才把在冯紫英家见到张友士的事告诉了尤氏。张友士是可卿父亲从江南派来联络的,事关绝密,所以公开的身分,算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因上京为儿子捐官,暂住冯家,张友士到来之前,自己已得模糊消息:将有以太医身分出现的人物,来和可卿联络,可卿根据秘传下来的联络暗号,在接受一个又一个太医诊视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换上一件绣有黄花、白柳、红叶的衣裳,头插一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这暗号除了他贾珍和可卿知道,连尤氏亦不清楚,所以尤氏当着丫头们说可卿让太医们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并且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时,他便忙用话抹了过去——因为事关绝密,“鹦鹉前头不敢言”,即使尽为忠仆,也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一二啊!……闹了半天,那些太医中并无一个可卿所等之人,他们对那衣裳银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张友士来为可卿“看病”了,他开出了那含有惊心动魄的暗语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并且爽性对贾蓉也挑明:“……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可卿父亲的殊死搏击,那明显是凶多吉少啊!
    ……但日子也还是只能照常地过,只可怜可卿她恹恹地一个人饱受煎熬;那日父亲的寿辰,天香楼竟依然是锣鼓喧天,太太们点的戏码,像“双官诰”什么的,倒还吉利,谁知凤姐儿怎么神使鬼差地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还魂”算是祈盼可卿他们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否极泰来吧,可“弹词”演的却是丧乱后的哀音,你说这是什么兆头,亏得我早领着一伙爷们带着打十番的到凝曦轩吃酒去了,没听那丧音!
    ……算起来,凤姐儿倒是我们荣宁两府里的一个巾帼英雄,可卿的秘事,连贾琏也混沌无知,凤姐儿后来却门儿清,这一来是老祖宗让我给她交底,二来偏那可卿跟她好得令人生妒,最后凤姐连那秘传下来的《园中秋景令》都能倒背如流了……
    ……熬过了一冬,到了春分,战战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时刻,居然更趋混沌……正以为无妨高乐、以逸代劳之时,却不想今日忽然月黑天高、风声鹤唳!
    贾珍不知不觉中已经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诵着那首《园中秋景令》: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他心想,可卿确是来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说便是“范蠡”,但那“复越”之期,为何迟迟不临?那“天台”之路,如今更不仅无从接上,不仅从此断绝,而且杀机四伏,前途凶险,这可如何是好!但一种心理惯性使然,他边走边继续默诵下去: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他心头感叹:是呀,是“篱落飘香”啊!原来对可卿的兴趣,实在只不过是一次豪气冲天的赌博,没想到这女子长大成人,确是出落得国色天香!为她盖一座华美无比的天香楼,也就不仅是下赌注,而是心甘情愿的事了!……为什么这小令里没有“天香云外飘”的句子哩?他真想添进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蜇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他惊叹这小令对每次阴谋的实施都确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证实;而且那在东南凭藉“依山之榭”、在西北暗结“临水之轩”的誓言,也都有所兑现;只是那最后两句意味着欢庆胜利、可卿荣归的卜辞,现在看来竟然是全盘落空!他下意识地重复着“别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里原来并无他体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时先撂下了那赌输的懊丧,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灵魂瑟瑟战栗……
    转过那太湖石堆积的假山,天香楼便在眼前;这时天幕似被撕开了一条裂隙,泻下惨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楼骷髅般的剪影。
    2
    在天香楼楼上的东南一隅,有一套门扉严紧的华屋,自这年春分以后,秦可卿就经常住在这里,府里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愈后体弱,在此静养,其实,她是为了更方便地同父亲派来的人暗中联络。
    这套华屋的内室,她把原来安放在正宅卧室中的那些传家之宝,都搬了过来,一一布置如仪。这些当年在父亲获罪削爵前夕,由贾家冒死偷运了过来,待她稍大识字以后,贾珍亲自指点给她,用的,是当年父亲临去江南前拟定的称谓——故意夸张而怪诞,以便永不与他人之物混淆,计: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块黄色腊油冻石雕的)
    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而最重要的,是两件书画作品:
    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
    她小时贾珍经常考她:“上联什么意思?下联什么意思?”“春睡的是谁?”她总是对答如流,第二个问题她还往往一口气不停地答出一个大串:“‘燕瘦环肥’的那个‘环’就是杨玉环杨贵妃她酒醉沉香亭!”渐渐她大起来,渐渐她悟出那对联那画的深意,而贾珍再问她的时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弯动,也就不再那么简单,有一回她就说:“现在春冷,不日酒香!”当时室内无人,贾珍便揽过她的腰,眯着眼,抖着声音问她:“睡足起来,梦境全消么?”她只垂头不语,而簪坠摇动不止……
    秦可卿在这个月黑之夜,坐在这间充满了太多触目惊心的纪念物的内室里,面对着那“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其实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境——思绪万千。
    因为把每扇窗牖都用厚厚的帘幔遮得严严实实,所以从庭院里完全看不出她这居室的烛光。此刻她的居室里点满了蜡烛,溢满了酒气般令人迷醉的甜香,空气不流通,她感到窒闷,她把大衣服尽行脱去,还觉得燥热,遂将中衣的扣子松开,露出一抹葱绿的胸兜。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生出无限的自怜……
    ……是傍晚从冯紫英那儿传来的消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父亲,已于前日亡故!“树倒猢狲散”,一切的所谓弥天大计,顿成哗啦啦大厦倾崩之势……她的生存意义,已不复存在!是的,她曾对凤姐儿说过:“……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的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那确是真心话!可她心里越来越明白,这样的处境,说到头,还不是因为老祖宗他们,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天大的赌注吗?要不,像贾蓉那么个浮浪公子,他能忍受父亲私下给他定下的法规吗?——他想跟我同房,必得我招呼他才行;他竟在里里外外的人前,把我们这貌合神离的夫妻,演就成一对如胶似漆的伉俪;去年中秋后,我因焦虑而断经,多少人以为我是有喜了,贾蓉他清楚,可他人前为什么还跟着“起疑”?我要没了父亲,断了那使贾家发达的前景,他还能忍受那假夫妻的生活吗?再说婆婆尤氏,她那一双眼睛再钝,难道看不出我和公公的私情?那回不是连老不死的赘仆焦大,都仗着酒胆,当众喊出了“爬灰”的话吗?她听了为什么隐忍不发?难道真是因为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哪里!那还不是她自知嫁到贾家以后,娘家家道不断中落,你看她父亲鳏居一阵以后,续了一根什么破弦——竟是个拖来两个“油瓶”的穷寡妇——所以她只能对贾珍百依百顺,且一心一意维护好我这赌注,以待将来挣个风光的诰命夫人当当,你看吧,打从今天开始,她要不对我变脸才怪!至于荣国府那些人,本来也是脚踏着好几只船的,他们的贾元春,就是一个最滑头的家伙,表面上温良恭谨,把当今皇上哄得粘粘糊糊,可她在那是非窝中,何尝不知政局随时会白云苍狗,所以应变之心,极为细密,时常将宫中机密曲折泄出,那贾政之所以常往东宫走动,定与此有关!说来好笑,那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定是从姐姐那儿得了些真传,那回遣那边府里周瑞家的送堆纱的新鲜样法宫花,送了十二个人,送就送吧,还偏传出那么一串子话来: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自然是讨好我的意思,但你这么露骨地捧我,不也等于公开我的隐秘身份吗?不是形同告官揭发吗?大面上,你得说我是秦业的闺女呀!这个秦家何尝在江南住过!一个营缮郎的
    闺女,而且明说是打小从养生堂抱来的,怎么会是最该同宫花“相逢”最配宫花的“惜花人”呢?……想起来世上最可怕是人心!这下我们江南“秦家”灰飞烟灭了,你薛家又该纂出什么词儿来?……至于两府特别是这宁国府里的其他上下人等,他们哪个不是一双势力眼睛?之所以捧着我香着我,还不是因为他们看出来,如怠慢了我得罪了我,第一个老祖宗不依,第二那贾珍岂是好惹的?他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乃至于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我家彻底败落,老祖宗面上嘴里固然不至于露出什么,那疼爱之心必减无疑,渐渐的,谁还看不出来?至于贾珍么,秦可卿痴痴地望着镜子,她先是凝视着如花似玉的自己,后来就把目光转移到镜中身后露出的那幅家传的《海棠春睡图》上,她觉得那画上的杨玉环果然醒来了,缓缓抬起头,在镜中和她茫然地对视……
    两行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3
    在秦可卿那套居室的下面,挨着通向上面居室的楼梯,是大丫环瑞珠的居室,而且她的眠床,便安排在紧挨楼梯的一座大屏风后面;从楼上牵出一根绳儿,直通她的床头,顶端系着一只银铃,秦可卿无论白天黑夜,随时可以唤她。
    算来瑞珠跟着可卿,也有差不多三年了。府里的人都知道,虽说秦可卿有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的好名声,跟她的丫头婆子们也从没听说哪位有大离谱儿的,但却没有哪位能连续三年伺候她,一般总是正做得好好的,就让尤氏给调换了;对此府里的下人们底下颇有议论,大都是说贾珍尤氏对这位儿媳妇也未免忒娇惯了!虽说可卿确有一副天仙般的容貌、一款子袅娜纤巧的身段、一腔子温柔妩媚的风情,可谁不知道她那娘家的寒酸?除了她那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弟弟秦钟还勉强上得了台盘,她那养父养母什么的,不用人家嫌弃,自己就尽量不来这府里抛头露面,即使不得已来了,又总是缩在一边,哪儿有点亲家的气派!怪啊……可瑞珠之所以能伺候可卿长久,并且这一年多在可卿怪病不去的情况下还能几层主子都对她满意,那头一条,倒还不是色色精细,小心伺候,而是她绝不多嘴多舌,不仅在主子们面前没有多余的废话,在主子背后,与其他仆妇们相处时,她也是绝不议论主子们一个字的。
    瑞珠嘴严,心还不是一块顽石,她何尝不觉得环绕着这位主子的神秘太多,而且许多的奇诡的事,在奴才里,能眼见身经的,也就她一个吧,这些日子,每当她伺候完可卿,下楼来躺下歇息时,总不免要胡思乱想一阵,尤其是今天……
    ……今天晚饭,可卿是去前面,伺候了尤氏的。自搬来这天香楼住以后,尤氏当着多少人说过,可卿久病初愈,病丝尚未抽尽,身子还软,因之不用拘礼,不一定每天每餐到上房请安伺饭,她养好自己身子便是最大的孝心……可卿也就果然很少往前面去;自搬来这天香楼后,贾蓉和可卿不仅是分居,他根本就很少来看望老婆,即使来了,那彬彬有礼的样儿,也全然没点丈夫的气概,倒像是个来作客的晚辈,不过,这底细知道的人不多;府里待客演戏,后来就基本都在逗蜂轩那边的套院,不用这边的戏楼了,这边天井地面的砖缝里,都长出了好高的草:可卿贴身的丫头,减到只剩瑞珠一个,另外的小丫头和婆子,也只留了两班一总八个,不用时都让他们呆在那边的厢房里;在天香楼和上房间跑腿传话的,是小丫头宝珠,宝珠倒是个脾性跟瑞珠差不多的人,只是眼里见儿不够,到那需要灵活应变、便宜行事的时候,她就往往抓瞎,惹人生恼,不过当奴才也有个积累经验的过程,且慢慢长进吧!
    ……今天晚饭,所有仆妇,一律不许进屋,饭菜茶水,只送到门帘外头,由我在门帘外,再传给蓉大奶奶……菜还没传完,我就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的;饭后,她出来,我扶着她,大面上,她似乎还是那么温柔平和,面带微笑,可她身子靠在我身子上,比哪天都沉!宝珠没有一块儿回来,说是太太留下她有用,本以为天黑也就回来,不曾想竟留下她在上房过夜了……回来一阵,银铃儿响,我去奉茶,没想到她对我说:“瑞珠,你跟我这几年,真难为你了;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我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这府里的福,我怕是享到头、再享不起了……”我忙劝她:“大奶奶说哪里话,您这病,不是一日好似一日吗?兴许是您今儿个累着了,要不要我给您捶捶揉揉?”她还只是哀叹,更让人难以克化的是,她竟拿出一支八宝银簪,一件有黄花、白柳、红叶图案的衣裳,送给我说:“如今我都用不着了,留给你,好歹是个纪念。”我忙说:“敢是大奶奶要辞了我,另换人伺候了;我是愿意伺候大奶奶一辈子的……”她便两眼闪闪地望定我说:“敢是你嫌我病人用过的东西,不干净?”我慌了,只好先接过来说:“我权替大奶奶先收着。”她竟瞪了我一眼,又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它们再无用!这些墙上的、柜子上的、床上的……哪个真是宝贝?哪个灵验了?害得我病入膏肓!……唯独灵验的也就是那张友士的药方子……我好恨!……”我只屏住气,垂下眼皮,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她就嘱咐我下楼后好生歇息,夜里不要我上楼伺候;我都走到楼梯口了,她又特别嘱咐我说:“任凭什么人来,任凭什么事,不到天亮,你都不能上楼来扰我!”她这是怎么了呢?……
    瑞珠在楼下自己的居处,就着油灯,细细地端详了那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一番,心中很是纳闷。
    后来,瑞珠隔窗望了望对面厢房,漆黑无光,只有秋风在天井里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灯,躺下歇息,很快,她便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4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贾珍还是极熟练地进入了天香楼里通向秦可卿楼上居室的暗道。这条暗道所有的仆妇都不知道,就是尤氏和贾蓉,也都不清楚,那是可卿十二岁,为她盖这天香楼时,贾珍亲让营造者设计修制的。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卧室的暗门前,贾珍用指弯轻轻扣出了一贯的暗号,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总是马上在那边扳动机括,暗门也就立即翻开,这回他敲过两遍,却还没有动静,他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难道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进一步座实,便寻了短见么?气性也忒大了!她难道想不到我一得便,必来她这里么?别人糊涂,她能糊涂么?我贾珍对她,难道不是一腔子真情么?什么叫“爬灰”?那糟老头子占儿媳妇便宜,你能叫他“爬灰”,现我和可卿站到一块儿,让那不知我俩是怎么一层关系的外人看看,能说不般配吗?我才三十多岁,可卿二十出头了,我的雄武,她的成熟,好比那蜜腊石木瓜镇着飞燕的金盘,实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只可惜为掩人耳目,只好把她配给贾蓉,那蓉儿跟她站作一处,你问不知底细的人,准说是长姊稚弟……我“爬灰”?论起来,可卿还是我破的瓜,倒是那蓉儿,占了我的便宜!说来也怪,是哪世结下的孽情,我贾珍过手的女人多了,偏这可卿让我动了真心!她对我,那也是不掺假的……这擅风情、秉月貌的女子,就是真为她败了这个家,我也心甘情愿啊!……就算大难临头了,她也不该连我也不再见一面,就撒手归天呀!
    暗门这边,贾珍满心狐疑,情血涌动。
    暗门那边,秦可卿从贾珍叩响了第一声,便从坐凳上站了起来,走到暗门边,手握机括搬手,但她却咬着牙,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白柳,心乱如麻,下不了决心……
    其实,秦可卿一直在想,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那贾珍他还会不会来?她先是判定他不会来了,而且,为贾珍自己计,他也实不该来;但如果真的就此撂下她“好自为之”,那她付给他的一片真情,不就太不值了吗?……无数往事,在她心中一个叠一个地掠过,开始,她还小的时候,她只觉得贾珍是个堂皇慈蔼的父辈,过了十岁,她觉得贾珍仿佛是个健壮活泼的大哥哥,而到她初悟风月时,找不到什么道理,她的心目中,贾珍就是那她最愿意委身的男子……后来父亲派来联络的人,跟她直接见面通话,她也从渐知深浅,到深知利害,她后来当然懂得,这一段情缘,是绝对的宿孽。她也曾竭力地抑制、克服、摆脱,甚至于故意更加放荡,想把自己的情欲,转移到许多的方面,比如她就故意去点化过还是童贞的贾宝玉,也沾惹过贾蔷,可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从贾珍那里,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真想叩问苍天:宿孽总因情么?分离聚合皆前定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暗门那边,贾珍情急中开始低声呼叫她“可儿,可儿”。
    暗门这边,秦可卿抖颤更剧,她欲开又止,欲止又不舍,她实该独自演完自己的这出苦戏,万不要再连累堂堂宁国府的威烈将军……可这孽海情天,谁能超脱?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情既相逢,一道暗门又怎阻拦得住!
    秦可卿终于搬动了那暗门机括,暗门一转,贾珍狂风般卷了进来,可卿还没反应过来,贾珍已一把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搂住,叫了一声“可儿!”便狂吻不住……
    秦可卿先是一束白柳般抖颤于贾珍怀抱中,任他狂风过隙;待贾珍风力稍减,她便从贾珍怀中挣脱了出来,倒退了几步,贾珍追上,逼近她问:“可儿,你这是怎么……”
    秦可卿理着鬓发,开始冷静下来,仰望着贾珍眼睛,说:“你来了,我这心里,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去了……”
    贾珍抓住秦可卿的手,说:“现在还只是一个谎信儿……”
    可卿感觉贾珍的手温,正徐徐传递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俩的手还联在一起。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交谈过。
    “你的心,我知道……可冯紫英家的消息,向来没谎过……”
    “就算你父亲真的没了,看来也还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没福,二十几年,都奋斗到宝座边上了,偏一病仙逝,功亏一篑……你要想开,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母亲一定已殉了,我耽误到这时辰,已属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观里跟一帮道士们胡羼,炼丹烧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难道我非也去吞丹殉他么?再比如我一时丧命,难道定要那蓉儿他也服毒自刎不成?”
    “你们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们,你忘了去秋张友士留下的那个‘益气养荣和肝汤’的方子,那头五位药的十个字两句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那是父母的严命,我能不遵?”
    那张友士开出的“益气养荣和肝汤”的头五味药是:
    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
    当时他们拼解为两句话:
    人参白术云:令熟地归身!
    “人参”是可卿父亲的代号;“白术”是可卿母亲的代号;他们命令她:要在她一贯熟悉的地方,“归身”!
    “可‘归身’不一定是让你去死呀!”贾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紧,对她说:“那是说要你在这府里耐心等待,静候佳音,是预言你将从这里,归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只是第一层意思,我们朝夕盼望的,自是这个结果;可谁想天不遂人愿,偏应了那第二层意思,你忘了那药方后面的话了么……”
    贾珍一时无话——确实,那药方里的暗语,是说倘事有不测,秦可卿就该在这府里结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来,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记得那头五味药标出的份量吗?二钱,二钱,三钱,四钱,二钱,一钱一个月,不正好十三个月?现在正是从那时算来的第十三个月啊!敢情要么过了那个春分,就大功告成;要么一年之后,就是我在这里殉身之日,天意如此,岂人力可扭转的?”
    贾珍这时只是摇头,心里却无可奈何。
    秦可卿却越发冷静了,她从贾珍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理鬓,从容地说:“我今日‘归身’,你来送我,你我的缘分,也算天赐了。虽说我们以前也有过那么些快活时光,到底‘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似乎总不能让你尽兴,今天你既来给我送行,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唯有一腔对你的真情,还可让你细细品味……我今日一定尽其所有,让你销魂……只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这里稍候一时,我要到那边屋里更衣匀面,从头开始,来此献身!”
    贾珍不解:“这样就好,还更什么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边屋;贾珍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恍惚,他眼光落到那边壁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上,只觉得那图上的杨玉环正缓缓从春睡中醒来……
    “珍哥!”
    这从未有过的呼声使他一惊,他抬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来,不看则已,一看血沸,纵是一条硬汉,那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一颗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换上的,是她跟贾蓉结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将贾珍引到那“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边,让他与自己对坐,然后将一袭银红的霞影纱,遮到自己头上……
    贾珍将可卿的盖头轻轻揭开,他只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面对着天人神女……
    贾珍不再是一个不知和多少个女人云雨过的风流将军,他简直就是个头一回进入洞房的童贞男,他凑过去,慢慢解开可卿吉服的衣扣……
    ……贾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后悔原来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后无可继,他愈发珍惜这梦幻般的享受,也愈发有一种与极乐相伴的痛楚……
    天香楼外,云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黄般,泻下朦胧的昏光;秋虫在夜风中懒懒呜叫,寒鸦在大槐树顶上敛喙酣睡,它们哪管楼里正在生人作死别!
    5
    是日晚间,银蝶正伺候尤氏洗脚,忽然有荣府的人来,急传贾珍尤氏,说是贾母立刻召见,这可是旷日没有过的事,尤氏虽知必为可卿家败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紧急,亦茫然无措;即刻重新装扮起来,并问:“老爷可已知道?”命银蝶让总管来升去佩凤、偕鸾等爱妾处寻到,请一同在正房倒厅中会合,好同赴荣国府。
    谁知银蝶来回,佩凤、偕鸾等处,并无老爷身影,竟不知现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让贾蓉快来,人回蓉哥儿自午即与蔷哥儿外出,现仍未归,尤氏顿脚,少不得先命看车,银蝶等丫头婆子随着,往荣府贾母处赶来。
    到了贾母居所,琥珀迎出垂花门,命银蝶等俱在门外等候,只引着尤氏一人入内,及至到了正屋门前,连琥珀亦留守门外,鸳鸯掀门开帘,尤氏跨入,见正中座上,贾母端坐,面色肃然,只王夫人一人立于座侧,余再无人影。
    贾母因问:“珍哥儿呢?”
    尤氏脸胀得通红,嗫嚅地说:“想是带着蓉儿,去冯紫英家细探虚实,绊住了,不及赶回……”
    贾母道:“还探哪门子虚实!我且问你,可儿现在怎样?”
    尤氏说:“自是悲痛欲绝……”
    贾母面色铁青,诘问道:“只是欲绝么?欲而不绝,又将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着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贾母因叹了口气,微微咳嗽两声,鸳鸯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捶背;贾母这才对尤氏说道:“论起来,可儿原是你叔爷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爷去了以后,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个?可儿的模样,袅娜纤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说;第一样我喜欢她那行事色色妥当,又温柔平和,对她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如今天灭她家,想是神佛要这样,也只得认命;只是她也该明理,她亲爹既已殒,她娘即时殉了,她是怎么个打算?难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应道:“可卿晚饭时得知噩耗,已绝粒不食;难得她还撑着伺候我们;去年那张友士来时,开的那个方子,她亦明白,想来她必自处……只是这一二十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说蓉儿——”
    贾母截断尤氏,厉声说:“你倒是天下第一贤婆良母,看起来,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头认错,心中不免诧异:老祖宗何以如此?
    贾母看尤氏那光景可怜,遂挥手让她起来,鸳鸯过去扶起尤氏,贾母此时已泪流满面;王夫人这才抬眼对尤氏说:“原也都知道体谅,只是一个时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风险,让
    人从宫里传出话来,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周报各方宁府冢孙妇久病不治,溘然仙逝,才不至节外生枝,可保无虞;否则,夜长梦多,挨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缘故,连我亦不再问,你与珍哥儿并蓉儿,把责任尽到就是;那可儿虽明理,到底人之常情,临阵恋生,延宕一时,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应丧仪之事,都应天亮前妥贴;珍哥儿既一时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布置,我在这边是心有余而力难出,想你严命来升等人,也不难应付;事关两府并你大妹妹祸福,你必挣命办好,也好让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说一句,尤氏应一句,心想一应丧仪,为冲晦气久有准备,倒也不难,难的是倘那可卿真的临阵恋生,却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顿后又说:“你大妹妹还有叮嘱,可儿带过来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尽行销毁,以避后患。”
    尤氏心中飘过一丝不快,怎么什么都得听贾元春的?
    王夫人仍继续宣谕:“你大妹妹到底心细,她说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摆的用的倒也罢了,只是怕蓉儿糊涂,私藏下那细软的物事,以为留个纪念,也无大碍;她记得可儿有一身绣着黄花、白柳、红叶的大衣服,还有一支八宝银簪,作成个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最是僭越!你必亲自销毁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难,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话,你没听过是怎的?再,你能不明白,咱们损了可儿,还经得起折你大妹妹吗?虽说她心细如此,还总指点着咱们,究竟能在那里头混成个什么样儿,咱们是靠她发达还是……也说不得许多了!神佛知道罢了……”
    尤氏这才叹服,因说:“放心,我和侄儿亲自销毁,再无吝惜的道理!”
    贾母这才又说:“也不必唬成这样,我经的大惊大险,你们哪里清楚!像我们这样人家,原须从这般风浪里滚过,你们只当荣华富贵,是只享不守的吗?况且人之常情,还都想更上一层楼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斩乱麻的杀伐……你且快去吧,我也不忙歇息,可儿究竟可怜,我要到佛前为她超度一番!”
    尤氏叩辞,鸳鸯将尤氏送出,到帘外,附在尤氏耳边轻声说:“蓉大奶奶这一去,倒是她的造化;人谁无死?殉当其时,我谓是福……”
    尤氏也无心听鸳鸯的耳语,急匆匆带领银蝶一千人回到宁府。
    此时谯楼上,已鸣一鼓。
    6
    宁国府正房院里灯烛乱晃,会芳园里却一时仍黑漆漆如酽墨之缸。
    宝珠举着羊角灯迈进会芳园时,只觉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进园通知瑞珠,着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楼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宝珠都转身迈步了,尤氏又将她叫住,对她说:“瑞珠如告你有不测之事,你们都不用来禀,我稍后便到;只是你们不许擅动,一切要听我亲自发落!”
    宝珠也听得不甚明白,只知尽快履行主命,她进园前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园后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转过太湖石,一只锦鸡呼喇喇猛然飞起,宝珠和锦鸡同时发出尖叫,会芳园更显得阴森可怖。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哪个旮旯里吃酒去了,宝珠战战兢兢地来到天香楼,不见一隙灯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门前,先叫:“瑞珠姐姐!”又连连拍门。
    瑞珠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分不清那唤她的声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揉眼;稍许,才意识到确有人叫门。
    瑞珠磕磕绊绊地上前开门,门刚开,一只羊角灯就险些烧到她的身上,她看清是宝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么?深更半夜的,来这里闲荡!”
    宝珠放下灯,急忙跟她说:“你快上楼叫醒蓉大奶奶,太太一会儿就到!”
    瑞珠还没醒透,顺口驳:“放什么香屁!再没有过这样的事!都几更了!想是你挺尸梦游哩!”
    宝珠抱住瑞珠的腰,摇晃她,越发气喘吁吁:“好姐姐!你好歹醒醒!真的太太生大气哩!快上楼请大奶奶起来准备着,太太兴许已经进了园子了!”
    瑞珠算是真醒过来了。她听明白了宝珠的话,一时发慌:“可大奶奶今儿个晚上特特地嘱咐了我,她不叫,我不能上去扰她呀!”
    宝珠和瑞珠不由都朝楼梯上望去,朦朦胧胧似有声响,却又很像是夜鼠在梁上穿行,再细听耳边又只有风中大槐树枝条的磨擦声,又似有秦可卿的吟诗般的鼾声……
    瑞珠自伺候秦可卿以来,从未忤过她一次命令;宝珠更未经过这等罕事;一时俩人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宝珠想到尤氏派遣她时的一脸乌云,便不得不再次提醒瑞珠:“太太的话真真切切,太太到了,我们还没叫醒奶奶,可吃罪不起啊!”
    瑞珠还是犹豫,因为她此前所见,都是尤氏对秦可卿的百般将就,她实在意识不到这一回如果没把秦可卿早一点叫醒,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宝珠一时比瑞珠着急,她想起尤氏在她抬脚后又找补的那几句话,心中划过一道不祥的闪电,便声颤气促地对瑞珠说:“姐姐你要再糊涂我就给你跪下了!”
    宝珠的表现,令瑞珠惊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宝珠,摆摆头说:“这是怎么说的!也没那么难办!因知我从不会铃儿不响擅自上楼,大奶奶那屋门从不上栓的,你在这里候着太太,我上去唤醒她就是;等我下来,你就去对面叫醒厢房的人,让他们齐来伺候。”说着,她便提起裙子,踏上了楼梯。
    上得楼梯尽头,她轻轻把门一推,那门果然没上栓,当即开了;头一间屋子并无灯烛,但从里间透过雕花隔扇,泄出殷红的烛光;瑞珠走过隔扇,只见在里面的卧室,门半掩着,却把透亮的光影,斜铺到了外间,她心中只觉诧异,来不及细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卧室,好大的帐幔,垂闭合拢,但帐内帐外,所有烛台,均高燃红烛,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弥漫全屋;瑞珠恍惚听见了秦可卿的声音,遂一边说着“奶奶,是我瑞珠”,一边拨开帐幔,准备迎上被惊醒的秦可卿,但就在她拨开帐幔的那一瞬间,一幕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前:贾珍和秦可卿二人,赤条条合抱在榻下的地毯上,而且秦可卿是在上面,正发出大欢喜的急喘……
    贾珍和可卿,已颠倒鸳鸯数次,双方尽兴享受,早已忘怀这人间那变故,他们真恨不能肉儿骨头揉作一处融作一团,真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只知狂浪阵阵,昏天黑地,把一座天香楼,只当作了欲海飞舟。
    在贾珍来说,可卿是唯一他愿让她细细消遣的女子;在可卿来说,她有让贾珍永世再不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那份销魂摄魄的极乐境界的自信。一段宿孽,烈火爆炭般大有将天香楼焚为灰烬之势。
    瑞珠已吓得瘫跌在地,可卿贾珍犹在得趣,足足好一阵子,贾珍可卿才从幻境返回现实:三个人都来不及有理智的反应,大体而言,是瑞珠用手臂强撑着昏迷的腔子,瞪大双眼,下巴挂下,再收不回去;可卿起身后本能地拾起那婚礼吉服,一股红烟般飘向了通向顶楼的陡梯;而贾珍只是赤条条地雄武地岔开腿站立着,满眼凶光,那眼光倒并没直射瑞珠……
    天香楼下,尤氏已由银蝶等几个最忠实的仆妇围随着,进入了宝珠守候的那间屋子。
    7
    尤氏已到,而瑞珠仍未下楼来,宝珠惶恐不堪,急切中只能跪在尤氏面前,欲向尤氏禀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尤氏早怒,喝问道:“瑞珠呢?早遣你来,这是何意?大奶奶可在楼上?”
    这时楼上传来明显的异常之音,尤氏侧耳一听,皱眉一想,镇定下来,遂向跟来的人说:“你等且随来升家的并银蝶到那边厢房听唤!并那边的众人都不许胡言乱动,我要用谁,自会让宝珠去叫,你等要随叫随到,不得有误!”
    众人唯唯,都随来升家的和银蝶穿过天井到对面厢房去了,原住那里的小丫鬟并婆子们都已被唤起,见这阵仗,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窃议。
    尤氏因对宝珠说:“起来!给我好好守着这门,没我的话,谁也不能擅进!就是蓉大爷到,也只能在门外暂候!我要用谁,自会命你去传,你要拦不住擅进的人,小心我腾出手就揭你的皮!”
    宝珠从未见过尤氏有这样嘴脸,吓得瑟瑟发抖,少不得即刻守到门边,只当自己那一条命,便是防人擅进的门栓。
    尤氏心中,已颇有数;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且硬着头皮,提裙上楼……
    且说楼上贾珍胡乱穿上衣服后,见瑞珠还瘫撑在那里,飞起一脚,直踢到她肩上。这一脚,倒把她踢活了,瑞珠尖叫一声后,先滚倒在地,随即本能地爬了起来,又本能地伸臂朝通向顶楼的陡梯一指;贾珍不由随那指向一望,心中滚过一排炸雷,拔脚便冲向那陡梯,上得一半,又跳下,随手抓起一个烛台,复一跳数级,跃入顶楼,在顶楼他举起烛台一照,便不由大放悲声,急切中他把烛台搁放地上,将一把歪倒的椅子抓起掼正,跳上椅子,叫唤着“我的可儿”,一手抱住秦可卿的身子,一手去解那勒住秦可卿脖子的红绸……阵阵画梁上的积尘,飘落贾珍口鼻,混合着可卿身上的香气,使他魂颤魄悸。
    那顶楼原是空的,并无一物;秦可卿那晚从正房回到天香楼后,在贾珍到来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并准备好了套在画梁上的红绸带……
    贾珍把可卿抱回卧室,呜呜哭着;将可卿置于榻上,犹揉拍着可卿,设法让她醒过来,但眼见可卿目翻舌突,身子虽还软,那鼻中已无余息,便搂尸大恸;当下真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这巨变使瑞珠刚刚恢复过来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挂下久不能合拢。
    尤氏登上了楼,走进了秦可卿的卧室,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还是差点让她当即晕死过去。贾珍的搂尸狂吻、衣衫错乱,已足令她无地自容,而秦可卿身上,分明穿的是结婚入洞房的那套吉服——乃当年尤氏亲为其操持监制——你说尤氏见了,何以为情?更可骇怪者,是瑞珠居然瞪眼站立一旁!
    瑞珠见了尤氏,又一次活了过来,本能地咕咚一声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滚下去!”瑞珠便爬动几下,起来掩面下楼而去。
    贾珍的视线与尤氏的目光一触,尤氏便跪在了贾珍面前。
    贾珍只顾可卿,哪里在乎尤氏的到来,犹抚尸哀哀;尤氏只跪在那里,且不说话,然亦
    泪流满面。
    待贾珍气息稍缓,尤氏方道:“老爷自己身子要紧;倘老爷身子坏了,不说我,这一府的家业,却是如何是好?万望老爷珍重!”
    贾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抚着可卿,恨恨地说:“大家别过!不要跟我说什么家业府业!可儿没了,我活着无趣,死了倒好!”
    尤氏低着头,仍说:“老爷只看在老祖宗份儿上吧;刚才老祖宗召我们去,我急着去了;可儿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时殉了她亲生父母,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该现在跑来这里,怎奈老祖宗严命……望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细禀!”
    尤氏遂将贾母王夫人的话,一一报与贾珍,并强调元春所言的事关两府祸福云云。
    贾珍渐渐听了进去,但仍不能冷静;他一阵阵咬牙,望着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连叩传事云板四下,方可保住两府无虞,这才欠身扯过一床被子,将可卿权且盖上。
    尤氏又道:“一切老爷作主,阖府都等着老爷的示下;万望老爷节哀,引领我等渡此难关!”
    贾珍仰颈长叹一声,这才扣着衣扣,顿下脚说:“即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宫里传来的示下,还等我什么!你一一照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儿的事办得无限风光,宁把这府倾空,也不能忤了我这意!你也起来吧,我这样一时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来,扯出手帕拭泪。
    贾珍犹不忍弃可卿而去,又掀开被子,亲吻可卿良久,方一跺脚,当着尤氏搬开暗道机括,从转门消失。
    尤氏在这般奇耻大辱面前,恨不能一头撞死;但终究几层的利害关系,还是驱动着她去挣扎着完成贾母王夫人布置的任务。
    贾珍走后,尤氏方前去掀开被子,看了几眼可卿;可卿的眼与舌已被贾珍抚平,面色如春,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种种酸甜苦辣,不禁泪如泉涌。
    尤氏拭干泪水,环顾了一下那卧室,心中清点了一下,除两件细软,九件需销毁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镇定一下,挺直腰身,朝楼下走去。
    在下楼的一瞬间,尤氏忽然现出一丝谁也没能看到的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纹来自她心底里的此前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欲望推动——当那一回焦大吼出“爬灰的爬灰”时,她那欲望曾上扬过:她希望秦可卿死!——现在不管怎么样,秦可卿果然死了!死了!
    但尤氏下到最后几步楼阶时,驾驭她心态的,又恢复为下楼前的那些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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