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寻本溯源 (3)
大概神会见慧能时,已是中年的人;不久慧能便死了。敦煌本《坛经》说:先天二年,慧能将死,与众僧告别。
法海等众僧闻已,涕泪悲泣,唯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等【明藏本作“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
最可注意的是慧能临终时的预言——所谓“悬记”: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善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转。……”
此一段今本皆无,仅见于敦煌写本《坛经》,此是《坛经》最古之本,其书成于神会或神会一派之手笔,故此一段暗指神会在开元、天宝之间“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一段故事。
更可注意的是明藏本的《坛经》【《缩刷藏经》本】也有一段慧能临终的悬记,与此绝不相同,其文云:
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这37个字,后来诸本也都没有。明藏本《坛经》的原本出于契嵩的改本。契嵩自称得着“曹溪古本”,其实他的底本有两种,一是古本《坛经》,与敦煌本相同;一是《曹溪大师别传》,有日本传本。依我的考证,《曹溪大师别传》作于建中二年【781】,正当慧能死后68年,故作者捏造这段悬记。契嵩当11世纪中叶,已不明了神会当日“竖立宗旨”的故事了,故改用了这一段70年后的悬记【参看我的《跋曹溪大师别传》】。
20余年后建立宗旨的预言是神会一派造出来的,此说有宗密为证。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说:
传末又云:和尚【慧能】将入涅槃,默受密语于神会,语云:“从上已来,相承准的,只付一人。内传法印,以印自心,外传袈裟,标定宗旨。然我为此衣,几失身命。达摩大师悬记云:至六代之后,命如悬丝。即汝是也。是以此衣宜留镇山。汝机缘在北,即须过岭。二十年外,当弘此法,广度众生。”
这是一证。宗密又引此传云:
和尚临终,门人行滔、超俗、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和尚云,“所付嘱者,二十年外,于北地弘扬。”又问谁人。答云,“若欲知者,大庾岭上,以网取之。”【原注:相传云,岭上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耳。】这是二证。
凡此皆可证《坛经》是出于神会或神会一派的手笔。敦煌写本《坛经》留此一段20年悬记,使我们因此可以考知《坛经》的来历,真是中国佛教史的绝重要史料。关于《坛经》问题,后文有详论。
二、滑台大云寺定宗旨
《宋僧传》说神会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开元八年【720】,敕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
开元八年,神会已53岁,始住南阳龙兴寺。《神会语录》第一卷中记南阳太守王粥【弼】及内乡县令张万顷问法的事,又记神会“问人口债”到南阳,见侍御史王维,王维称“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这都可见神会曾在南阳;因为他久住南阳,故有债可讨。
《圭传》说:
又因南阳答王赵公三车仪,名渐闻于名贤。
王赵公即王琚,是玄宗为太子时同谋除太平公主一党的大功臣,封赵国公。开元、天宝之间,他做过15州的刺史,两郡的太守。15州之中有邓州,他见神会当是他做邓州刺史的时代,约在开元晚年【他死在天宝五年】。三车问答全文见《神会语录》第一卷。
据《南宗定是非论》【《神会语录》第二卷】神会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月十五日在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建立南宗宗旨,并且攻击当日最有势力的神秀门下普寂大师。这正是慧能死后的21年。《圭传》说: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国】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岭南宗途,甘从毁灭。
此时确是神秀一派最得意之时。神秀死于神龙二年【706】,张说作《大通禅师碑》,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三帝谓则天帝、中宗、睿宗】。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和义福继续受朝廷和民众的热烈的尊崇。义福死于开元二十四年,谥为大智禅师;普寂死于二十七年,谥为大照禅师。神秀死后,中宗为他在嵩山岳寺起塔,此寺遂成为此宗的大本营,故宗密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
张说作神秀的碑,始详述此宗的传法世系如下:
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全唐文》231】
这是第一次记载北宗的传法世系,李邕作《嵩岳寺碑》,也说:
达摩菩萨传法子可,可付于璨,璨受于信,信恣于忍,忍遗于秀,秀钟于今和尚寂。【《全唐文》263】
这就是宗密所记普寂“谬称七祖”的事。《神会语录》【第三卷】也说:
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神秀】为第六代。
李邕作《大照神师碑》,也说普寂临终时
诲门人曰:吾受托先师,传兹密印。远自达摩菩萨导于可,可进于璨,璨钟于信,信传于忍,忍授于大通,大通贻于吾,今七叶矣。【《全唐文》262】
严挺之作义福的碑,也有同样的世系:
禅师法轮始自天竺达摩,大教东派三百余年,独称东山学门也。自可、璨、信、忍,至大通,递相印属。大通之传付者,河东普寂与禅师二人,即东山继德七代于兹矣。【《全唐文》280】
这个世系本身是否可信,那是另一问题,我在此且不讨论。当时神秀一门三国师,他们的权威遂使这世系成为无人敢疑的法统。这时候,当普寂和义福生存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和尚出来指斥这法统是伪造的,指斥弘忍不曾传法给神秀,指出达摩一宗的正统法嗣是慧能而不是神秀,指出北方的渐门是旁支而南方的顿教是真传。——这个和尚便是神会。
《圭传》又说:
法信衣服,数被潜谋。传授碑文,两遇磨换。
《圭图》也说:
能和尚灭度后,北宗渐教大行,因成顿门弘传之障。曹溪传授碑文,已被磨换。故二十年中,宗教沉隐。
磨换碑文之说,大概全是捏造的话,慧能死后未有碑志,有二证。王维受神会之托作慧能的碑文,其文尚存【《全唐文》326】,文中不提及旧有碑文,更没有磨换的话。此是一证。《圭传》又说,“据碑文中所叙,荷泽亲承付属”。据此则所谓“曹溪传授碑文”已记有神会传法之事。然则慧能临终时又何必隐瞒不说,而仅说20年外的悬记呢?此是二证。
《历代法宝记》【《大正大藏经》51卷,182页】也说慧能死后,“太常寺丞韦据造碑文,至开元七年,被人磨改,别造碑文。近代报修,侍郎宋鼎撰碑文。”【适按:宋鼎撰碑文乃是神会居洛阳荷泽寺时的事,见《宋僧传》。】这也是虚造故实,全不可信。【赵明诚《金石录》七有“第一千二百九十八,唐曹溪能大师碑”,注宋泉撰,史惟则八分书,天宝十一载二月。据此则,“宋鼎”撰碑,不是虚造!适之——四三十二十六】
今据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之《南宗定是非论》及《神会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滑台大云寺定南宗宗旨的事,大致如下。
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十五日,神会在滑台大云寺演说“菩提达摩南宗”的历史,他大胆地提出一个修改的传法世系,说
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惠可,惠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
他说: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他说:
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他又说,久视年中,则天召秀和尚入内,临发之时,秀和尚对诸道俗说:
韶州有大善知识,元是东山忍大师付属,佛法尽在彼处。
这都是很大胆的挑战。其时慧能与神秀都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故神会之说无人可否证。但他又更进一步,说传法袈裟在慧能处,普寂的同学广济曾于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此时普寂尚生存,但此等事也无人可以否证,只好听神会自由捏造了。
当时座下有崇远法师,人称为“山东远”,起来质问道:
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不可思议。如此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仇?
神会侃侃地答道:
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谓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
这种气概,这种搏狮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动一时人的心魄,故滑台定宗旨的大会确有“先声夺人”的大胜利。先声夺人者,只是先取攻势,叫人不得不取守势。神会此时已是67岁的老师。我们想象一个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这庄严道场上,登师子座,大声疾呼,攻击当时“势力连天”的普寂大师,直指神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宗密《承袭图》中语】,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能使满座的人震惊生信。即使有少数怀疑的人,他们对于神秀一门的正统地位的信心也遂不能不动摇了。所以滑台之会是北宗消灭的先声,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圭传》】说他“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神会这一回真可说是“批龙鳞,捋虎尾”的南宗急先锋了。
三、菩提达摩以前的传法世系
在滑台会上,崇远法师问:
唐国菩提达摩既称其始,菩提达摩西国复承谁后又经几代【《语录》第三卷】
这一问可糟了!自神秀以来,只有达摩以下的世系,却没有人提起达摩以前的世系问题。神会此时提出一个极大胆而又大谬误的答案,他说:
菩提达摩为第八代。……自如来付西国与唐国,总经有一十三代。
这八代是:
如来
【1】迦叶 【5】优婆崛
【2】阿难 【6】须婆蜜【婆须蜜】
【3】末田地 【7】僧伽罗叉
【4】舍那婆斯 【8】菩提达摩
崇远又问:
据何得知菩提达摩西国为第八代
神会答道:
据《禅经序》中,具明西国代数。又惠可禅师亲于嵩山少林寺问菩提达摩,答一如《禅经序》中说。
在这一段话里,神会未免大露出马脚来了!《禅经》即是东晋佛陀跋陀罗在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与佛大先二人的《修行方便论》,俗称为《禅经》.其首段有云: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婆崛,尊者婆须蜜,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
神会不懂梵文,又不考历史,直把达摩多罗【Dharmatrata】认作了菩提达摩【Bodhidharma】。达摩多罗生在“晋中兴之世”,【见《出三藏记》十,焦镜法师之《后出杂阿毗昙心序》】《禅经》在晋义熙时已译出,其人远在菩提达摩之先。神会这个错误是最不可恕的。他怕人怀疑,故又造出惠可亲问菩提达摩的神话。前者还可说是错误,后者竟是有心作伪了。
但当日的和尚,尤其是禅宗的和尚,大都是不通梵文又不知历史的人。当时没有印板书,书籍的传播很难,故考证校勘之学无从发生。所以神会认为达摩多罗和菩提达摩为一个人,不但当时无人斥驳,历千余年之久也无人怀疑。敦煌写本中往往有写作“菩提达摩多罗”的!
但自如来到达摩,1000余年之中,岂止八代?故神会的八代说不久便有修正的必要了。北宗不承认此说,于是有东都净觉的七代说,只认译出《楞伽经》的求那跋陀罗为第一祖,菩提达摩为第二祖【见敦煌写本《楞伽师资记》,伦敦与巴黎各有一本】。多数北宗和尚似固守六代说,不问达摩以上的世系,如杜胐之《传法宝记》【敦煌写本,巴黎有残卷】虽引《禅经序》,而仍以达摩为初祖。南宗则纷纷造达摩以上的世系,以为本宗光宠,大率多引据《付法藏传》,有二十三世说,有二十四世说,有二十五世说,又有二十八九世说。唐人所作碑传中,各说皆有,不可胜举。又有依据僧祐《出三藏记》中之萨婆多部世系而立五十一世说的,如马祖门下的惟宽即以达摩为五十一世,慧能为五十六世【见白居易《传法堂碑》】。但八代太少,五十一世又太多,故后来渐渐归到二十八代说。二十八代说是用《付法藏传》为根据,以师子经丘为第二十三代;师子以下,又伪造四代,而达摩为第二十八代。此伪造的四代,纷争最多,久无定论。宗密所记,及日本所传,如下表:
【23】师子比丘 【26】婆须蜜
【24】舍那婆斯 【27】僧伽罗叉
【25】优婆崛 【28】达摩多罗
直到北宋契嵩始明白此说太可笑,故升婆须蜜为第七代,师子改为第二十四代,而另伪造三代如下:
【25】婆舍斯多 【27】般若多罗
【26】不如密多 【28】菩提达摩
今本之《景德传灯录》之二十八祖,乃是依契嵩此说追改的,不是景德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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