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寻本溯源 (8)
至于较小的错误,更是不可胜数。如传中说慧能死于先天二年【713】,年七十六,则咸亨五年【674】,慧能应是37岁,而传中说;
至成亨五年,大师春秋三十有四。
此一误也。推上去,咸亨元年应是33岁,而传作三十,此二误也。神龙元年【705】高宗已死22年,而传中有高宗之敕,此三误也。神龙三年【707】武后已死二年了,而传中仍有高宗敕,此四误也。先天二年至建中二年【781】,应是68年,而传中作71年,此五误也。传中又说:
其年【先天二年】众请上足弟子行滔守所传衣。经三十五年。有殿中侍御史韦据为大师立碑。后北宗俗弟子武平一开元七年【719】磨却韦据碑文,自著武平一文。
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至开元七年只有六年,哪有三十五年?此六误也。传中又云:
上元二年【761】十二月……敕曹溪山六祖传法袈裟及僧行滔……赴上都。
乾元二年【759】正月一日滔和上有表辞老疾,遣上足僧惠象及家人永和送传法袈裟入内。……滔和上正月十七日身亡,春秋八十九。
乾元在上元之前,今先后倒置,此七误也。我疑心原文或作“乾元元年”下敕,重元字,写作“元二年”,而误作“二年”;但又无二年十二月敕召而同年正月表辞之理,故又改乾字为“上元二年”,遂更误了。下文说袈裟留京七年,永泰元年送回。
从乾元二年【759】袈裟至京,到永泰元年【765】,正是七年。此可证“上元二年”之当作“乾元元年”。此或是原文不误,而写者误改了的。
又按王维碑文说:
[忍大师]临终,遂密授以祖师袈裟,而谓之曰,“物忌独贤,人恶出己。吾且死矣,汝其行乎?”
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众生为净土,杂居止于编氓。世事是度门,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
弘忍死于咸亨五年【674】,是年慧能37岁。《别传》说他是年34岁,固是错误。但《加传》说他咸亨五年34岁传衣得法,仪凤元年【676】39岁剃发受戒,中间相隔只有两年,那能长五岁呢?此八误也。契嵩拘守十六年隐遁的碑文,故说慧能24岁传衣,39岁开法,中间隐遁16年,但弘忍死于咸亨五年,若慧能24岁传衣,则碑文不应说弘忍“临终”传法了。若依王维碑文,则慧能开法已在五十二三岁,开法二十三四年而死【适按:刘碑说他“三十出家,四十七年而殁!”】,则《别传》说他说法36年,《坛经》改本说他说法37年,又都是虚造的了。
总之,《别传》的作者是一个无学问的陋僧,他闭门虚造曹溪大师的故事,装上许多年月,俨然像一部有根据的传记了。可惜他没有最浅近的算学知识,下笔便错,处处露出作伪的痕迹。不幸契嵩上了他的当,把此传认作“曹溪古本”,采取了不少材料到《坛经》里去,遂使此书欺骗世人至九百年之久!幸而一千多年前最澄大师留下这一本,保存至今,使我们可以考证契嵩改本的根据。我们对于那位渡海求法的日本大师,不能不表示很深的谢意。
《曹溪大师别传》作者似是《别传》中的“上足弟子行滔”的弟子惠象。
《别传》尾有“上元二年广州节度韦利见奏僧行滔及传袈裟入内。孝感皇帝依奏”。孝感皇帝即肃宗。上元二年为761。下文又说:
乾元二年【759】正月一日滔和上有表辞老疾,遣上足僧惠象送传法袈裟入内。……四月八日后对。滔和上正月十七日身亡,春秋八十有九。
此处误置“上元”于乾元之前。
下文又有乾元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敕书。乾元三年【760】闰四月已改上元了!
下文又有“宝应元皇帝送传法袈裟归曹溪敕书,‘永泰元年【765】五月七日下’”。
永泰元年【765】去建中二年【781】,只有十六年了。
故我疑心“七十年后”的悬记,正是惠象自己的悬记。此《别传》也是他伪作的。
二、记北宋本的《六祖坛经》
去年10月我过日本横滨,会见铃木大拙先生,他说及日本有新发现的北宋本《六祖坛经》。后来我回到北平,不久就收到铃木先生寄赠的京都堀川兴圣寺藏的《六祖坛经》的影印本一部。此本为昭和八年安宅弥吉所印行,共印250部,附有铃木大拙先生的“解说”一小册。
兴圣寺本为翻刻宋本,已改原来每半页七行之摺帖式为每全页21行之方册本。但原本之款式完全保存,不过合并三个半页为一全页而已。每行22字。全书分二卷,上卷6门,下卷5门,共11门。
末页有兴圣寺僧了然墨笔两行跋,第一跋云:
庆长四年【1599】五月上中旬初拜诵此经伺南宗奥义了次为新学加朱点而已 了然志之
第二跋云:
庆长八年三月朔日至八日一遍拜读之次加和点了 记者同前
铃木先生说,庆长四年到今年【去年】,已有334年了。
此本前面有手抄《<六祖坛经>序》,看其笔迹,似是了然所补抄。序文27行半,不分段,首行云:
依真小师邕(上刀下两刀)罗(外□内盍)秀山惠进禅院沙门惠昕述。
而序末题云:
绍兴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在奉议郎权通判蕲州军州事晁子健记。
细分析之,这里本是两篇序,了然误合为一。第一篇为惠昕序,共161字:
原夫真如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则诸境难侵,心邪则众尘易染。能止心念,众恶自亡。众恶既亡,诸善皆备。诸善要备,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世间,一切无碍。见性之人,虽处人伦,其心自在,无所惑乱矣。故我六祖大师广为学徒直说见性法门,总令自悟成佛,目曰《坛经》,流传后学。古本文繁,披览之徒,初忻后厌。余以太岁丁卯,月在蕤宾,二十三日辛亥,于思迎塔院分为两卷,凡十一门。贵接后来,同见佛性云。第二篇是晁子健的后记,共288字:
子健被旨入蜀,回至荆南,于族叔公祖位见七世祖文元公所观写本《六祖坛经》,其后题云:“时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过。”以至点句标题,手泽具存。公历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引年七十,累章求解禁职,以太子少保致仕,亨年八十四。道德文章具载国史。冠岁过道士刘惟一,访以生死之事。刘曰:“人常不死”。公骇之。刘曰,“形死性不死”。公始寤其说。自是留意禅观,老而愈笃。公生平所学,三教俱通。文集外,著《昭德编》十卷,《法藏碎金》十卷,《道院集》十五卷,《耄智余书》三卷,皆明理性。晚年尚看《坛经》孜孜如此。子健来佐蕲春郡,遇太守高公世叟,笃信好佛,一日语及先文元公所观《坛经》,欣然曰,“此乃六祖传衣之地,是经安可阙乎?”乃用其句读,镂版刊行,以广其传。《坛经》曰,“后人得遇《坛经》,如亲承吾教。若看《坛经》,必当见性。”咸愿众生,同证此道。
据此两序,可知此本的底本是惠昕所改定的两卷11门的本子。惠昕自汜改定此书的年月为“太岁丁卯,月在蕤宾,二十三日辛亥。”铃木先生推想此“丁卯”应是宋太祖乾德五年【西历967】,但他不能证实此说。按蕤宾为五月;二十三日辛亥,则此月朔为己丑。我检查陈垣的《廿史朔闰表》,只有宋太祖乾德五年丁卯有五月己丑朔,故可断定惠昕改定二卷11门是乾德丁卯的事【967年】。此本的祖本是11世纪的写本,距离那敦煌写本应该不很远了。
晁子健序中所说“七世祖文元公”,即是晁公武【字子止】《郡斋读书志》,自序中“公武家自文元公来以翰墨为业者七世”的文元公,即是晁迥,是北宋前期的大文学家,他死后谥“文元”,《宋史》【卷三○五】有传。《宋史》所记与晁子健所述略同【《耄智余书》、《宋史》耄作耆】。《宋史》所记也有可供此本考证的。本传说:
天圣中,迥年八十一,召宴太清楼。……
子宗悫为知制诰,侍从,同预宴。
据毕沅《续通鉴》卷三十八,晁宗悫知制诰是在天圣九年【1031】正月;太清楼赐宴在同年闰十月。据此可知他81岁正是天圣九年。此本的原写本有晁迥自题“时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过”的话,题字之年【1031】和惠昕改订之年【967】相隔只有64年,也可以说是10世纪的写本。
我们现在可以称此本的原刻本为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蕲州刻本;刻本所据的写本为北宋天圣九年【1031】晁迥81岁时第16次看过的10世纪写本;而其祖本为北宋乾德五年【967】惠昕改订为两卷11门的写本。
这个惠昕改订为两卷11门的本子,是晁迥看过又题过的,是晁子健刻的。刻的年代是绍兴二十三年。最可注意的是,在此刻印的前两年——绍兴二十一年【1151】——晁迥的另一个七世孙,晁子健的堂弟兄晁公武正写成他的《郡斋读书志》的自序。在《郡斋读书志》的衢州本的卷十六,有这样的记载:
《六祖坛经》三卷【王先谦校:三,袁州本作二。】
右唐僧惠昕撰。记僧卢慧能学佛本末。慧能号六祖。几十六门。周希复有序。
马端临《文献通考》的《经籍考》五十四,转录此条如下:
《六祖坛经》三卷
晁氏曰,唐僧惠眇撰,记僧卢慧能学佛本末。慧能号六祖。凡十六门。周希后有序。
《通考》之惠眇是惠昕之讹,周希后是周希复之讹。但最可注意的是“三卷”、“十六门”两项,可证衢州本《读书志》所记不误。依此看来,在蕲州刻的惠昕二卷11门之前,早已有一部三卷16门的惠昕本在社会上流通了。《读书志》成于绍兴二十一年以前,所以晁子止没有看见他的从堂弟兄刻印的他的七世祖文元公句读题记的两卷11门的惠昕真本。
晁公武的记载使我们知道一件重要事实,就是:在1031年到1151年,在这120年之间,惠昕的二卷11门《坛经》,已被人改换过了,已改成三卷16门了。
那部三卷16门的惠昕本,我们没有见过,不能下确定的推论。但我们可以推测那个本子也许是北宋至和三年【1056】契嵩和尚的改本。契嵩的《镡津文集》里有郎侍郎的《六祖法宝记叙》,——此序当然是契嵩自己作的,——说契嵩得了一部“曹溪古本”,用来校改俗本《坛经》,勒成三卷。契嵩的“曹溪古本”我在前几年已证明即是《曹溪大师别传》。他所用的“俗本”也许就是惠昕的二卷11门本,他改定之后,仍用惠昕之名。幸有晁迥句读本保存到12世纪中叶,被晁子健刻出来,流传到日本,保留到如今,使我们知道惠昕的原本是只有11门分两卷的。
《坛经》的普通传本都是契嵩以后又经后人增改过的。现今只有两个本子是契嵩以前的古本:
【1】敦煌的不分卷写本。
【2】北宋初年惠昕改订二卷11门本。
这个惠昕真本是人间第二最古的《坛经》。
我在《坛经考》里,曾指出敦煌本慧能临终的“悬记”被契嵩用《曹溪大师别传》的悬记来改换了。今检此惠昕本的临终悬记,与敦煌本还相同。今抄此本的悬记,而校注敦煌本异文如下:
法海上座问曰:【敦煌本作“上座法海向前言:”】
“和尚【敦煌本作“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直至今日,抄录流行,名《法宝坛经记》,汝等守护,度诸众生,但依此说,是真正法。”【此段话,凡37字,敦煌本无】。师言:“法海向前【敦煌本无此6字;此外重提法海,可见添插的痕迹。敦煌本在下文悬记之前,有“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八字】。吾灭度后二十年间,邪法缭乱,惑我正宗【敦煌本“年间”作“余年”,“正宗”作“宗旨”】,有一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于佛法【敦煌本作“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此下敦煌本有“正”字】法弘予河洛,此教大行。若非此人【以上12字,敦煌本无】,衣不合传。”
此条悬记,明指神会独力攻击北宗,竖立南宗宗旨的故事【看《荷泽大师神会传》,253—257页,又276—282页】。此本添“弘于河洛,此教大行”,原意更明显了。契嵩不知道此段重要历史,妄依《曹溪大师别传》,改作如下的悬记: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依明藏本,今本又都删去此条悬记了。】
此惠昕本还保存那明指神会的悬记,可证此本和敦煌本最接近,是未经契嵩妄改的古本。
试再举一个证据。敦煌本法海问:
此顿教法传受,从上以来,至今几代?
六祖答词,列举七佛以来四十代传法世系。今将敦煌本,惠昕此本及明藏本的传法世系表示如下:
敦煌本
惠昕本
明藏本
附;唐僧宗密所记
世系
六佛
六佛
六佛
7释迦牟尼【第七】
释迦【第七】
释迦文佛
8大迦叶
迦叶
【1】迦叶
【1】迦叶
9阿难
阿难
【2】阿难
【2】阿难
10末田地
末田地
11商那和修
商那和修
【3】商那和修
【3】商那和修
12优婆掬多
优婆掬多
【4】优婆掬多
【4】优婆掬多
13提多迦
提多迦
【5】提多迦
【5】提多迦
【6】弥遮迦
【6】弥遮加
【7】婆戏蜜多
14佛陀难提
佛陀难提
【8】佛陀难提
【7】佛陀难提
15佛陀蜜多
佛陀蜜多
【9】佛陀蜜多
【8】佛陀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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