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汉之哲学(4)
若夫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同上。参观《对策》三,“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一段,引见前节。)这就是说,新王改制不过是改去一些极不重要的东西,如称号,正朔,服色之类,用来骗骗老天爷,表示承天受命而已。其他大纲,都不必改动。
例如咸阳是应该改作长安的,服色是应该改的,岁首是应该改在十月的。但“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难道政治腐败,官吏食污,武人横行,土匪遍地,都可以不改吗?
这又不然。董仲舒很明白的说:
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对策》一)怎样的情形才可说是“当更化”的时机到了呢?他说:
道者,万无世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对策》三)道是不变的,而人事有偏枯,有腐败,故有更化的必要。
但更化,改制,变法,都不是变古,只是法古;不是变道,只是顺天。为什么呢?因为天道虽不变,却有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变化。先王之道也不止一端,也有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沿革。
天道有日月的周而复始,有四时的冬而复春,始卒若环,其实没有变化。先王之道也有个循环的运转,儒生的大任务是要寻出那循环运转的原则。孔子不曾说吗?
殷因子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孔子不曾说出何以百世可知的道理。他在别处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周监于二代(夏、殷),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又屡次提到“文”和“质”的问题,当时有个棘子成,便主张:“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孔子自己却主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但墨子·家的反动起来,非乐便是反对一切文艺。老子、庄子一派更是明白反对文化的。后来邹衍一派“五德终始论”起来,大倡循环的历史观。各派思想都受了这种循环终始的观念的影响,于是孔子“百世可知”一句话便成了一种“文质循环论”的根据。故董仲舒解释《论语》此章说:
夏上忠,殷上敬,周尚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对策》三)和董仲舒同时的严安(临淄人)也曾说:
臣闻邹衍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也。”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汉书》六四)这是文质循环论出于邹衍的铁证。《公羊》是齐学,文质互救之论正是齐学。
文质循环互救,而其形式则有夏忠,商敬,周文的三式,故又名为“文质三统论”。《繁露》有《三代改制质文篇》,说:
王者改制作科奈何?曰,当十二色,各厉法其(旧作而,从苏校)正色,逆数三而复。绌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顺数五而复。五帝各主一色,顺数五而复,这正是五德终始之说,也可证质文三统之说正是从邹衍一派衍出来的。这一篇里说的文质三等,与董生《对策》里的三统颇有不同。此篇说:
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这是说质变为文,文又变质,质又变文,是质与文相为循环。但《对策》里的三统说却是忠变为敬,敬变为文,文敝之后又应回到忠。司马迁作《高祖本纪赞》,便用此说: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迷信鬼神),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一作薄),故救僿莫若以忠。
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史记》八)
这个说法比那“一质一文”说满意多了。忠是朴实,是质之至,故其敝为鄙野。进一步为敬,有鬼神宗教之事,已趋向文了。
虽然宗教的流弊使人迷信,然而宗教的末流却成了一种制礼作乐的文化,便进了“文”的时代了。
这样说法,由朴野到宗教,由宗教到文明发达时代,是由质到文的演进,是直线的,不是循环的。这里面颇有一点历史演进的思想。
但汉初的儒者,既受了老、墨子·排斥文明的影响,又受了五德终始论的影响,先存了尚质的成见,希望文胜之后有个返朴归忠的时代,于是有文质三统循环的怪论。“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故以忠救文的改制不是改制,只是复古;不是易常,只是“奉天承运”。
故董仲舒说:“承周文而反之质,则化所务立矣。”他主张“更化”,而“化所务”却在救文化之敝,而回到那质朴的社会。这一个极幼稚的循环史观,却影响了两汉的思想界几百年之久。(参看《说苑》的《修文篇》,《白虎通》的《三正》《三教》两篇,《盐铁论》的《铸币篇》,《论衡》的《定贤》《齐世》等篇。)又因汉朝思想笼罩后世,故这种思想直接影响了中国思想界二千年之久。
我们试问,何以二千年来但见人人主张文胜返质,何以无人主张救质以文呢?这岂不是很值得我们细想的一个问题吗?岂不是因为我们受了排斥文化论的流毒太深了吗?
9.“木生火,火为夏,天之端。”这是说董生的阴阳五行论。《汉书·五行志》说:
……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则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
这几句话须要一气读下去。当时的学者很明白的承认《春秋》里含有阴阳咎征的道理,又承认董仲舒的春秋学是“始推阴阳”来治《春秋》,为汉朝儒者的宗师。《公羊》本是齐学,而董生的公羊学更是充分吸收了齐学的阴阳五行的思想。他说:
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白虎通》,“言行者,言为天行气之义”。《释名》的《释天》云:“五行者,五气也,于其方各施行也。”皆与董说相合,此为汉儒的通说。)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间相胜也。故为治逆之则乱,顺之则治。(《五行相生篇》)从邹衍以来,阴阳家只注重在五行的相胜。但董仲舒倡出一种新的学说,主张五行“比相生而间相胜”,相生是常事,而相胜不过是偶然的事。(《博物志》说刘向始用五行相生,是错的。)一个“间”字,便轻轻的把邹衍的五德终始论撇在一边了。
五行相胜的旧次序是:“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但董仲舒的五行相生的次序是: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之义篇》
《五行相生篇》等等)
相胜的次序是容易懂得的。相生的道理,如钻木生火,火烧灰成土,土里出金类,都还说得过去。水生木,是说植物得水润而生,已很勉强了。金生水一条最不好讲。汉人说此条,只能说“销金亦为水”(《白虎通》说)而已。
怎么说“木生火,火为夏,天之端”呢?董仲舒把四季分配五行:
五行之随,各如其序;五行之官,各致其能。是故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
……土居中央,为之天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义篇》)他用“木生火,火为夏”二句来代表这个五行分配四时的系统,故说这是“天之端”。
董生所以要用五行相生说来替代五行相胜说,大概是因为政治的理由。战国晚期,人人都希望“天下定于一”,故期望有个继周而王的新朝代。五德终始之说便是这种心理的暗示。
但景帝、武帝之世已是一统帝国的心理了,人民只期望长治久安,并不希望革命换朝代,五德终始之说倒成了一种破坏太平好梦的恶兆。所以五行相生说起来替代了五德终始说。
五德终始之说叫人知道天命无常,得其“德”者昌,可以警告人君。一统帝国之下,人民不便明说革命易代,却也可以用五行之说来陈说“阴阳之大顺”,规定一年四季的施政大纲。
所以说:“为治逆之则乱,顺之则治。”《五行顺逆篇》说五行的顺逆最详细,如说“木”是“生之性”,故劝农事,行什一之税,进经术之士,……便是顺木性。如好淫乐,不顾政治,多发役以夺民时,增税以夺民财,……便是逆木性了。火以下都有同类的顺逆。
董仲舒推演五行之说来解说《春秋》的灾异,又借此来规定政治上的救济方法。他说:
木有变,春凋秋荣,秋木冰,春多雨。此繇役众,赋敛重。百姓贫穷叛去,道多饥人。救之者,省繇役,薄赋敛,出仓谷,振困穷。
(《五行变救篇》)
其他四行也各有变救。他又把五行分配五事,便建立了洪范五行学的基础。《尚书》有一篇《洪范》,说箕子对周武王陈说“九畴”。九畴是九大类:初一曰五行。
次二曰羞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叶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艾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飨用五福,畏用六极。
《洪范》一篇大概是古代的一部伪书,借箕子和武王的问答来陈说一些道德常识。(《左传》襄三年,文五年,成六年,共引三次,称“商书”。《墨子·兼爱下》引一次,称“周诗”。《荀于?修身》及《天论》各引一次,皆称“书”。《吕氏春秋?君守》及《贵公》各引一次,称“鸿范”。汉以前人引此篇仅有这八次可考。)但这一篇书到了汉儒手里便成了儒教五行灾异学的大系统的间架了。建立这个间架的祖师便是董仲舒。他是用五行附会五事来讲灾异的第一个人。他说: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夫五事者,人之所受命于天也,而王者所修而治民也。……王者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容。……王者貌不肃敬,则木不曲直,而夏多暴风。……王者言不从,即金不从革,而秋多霹雳。……王者视不明,则火不炎上,而秋多电。……王者听不聪,则水不润下,而春夏多暴雨。……王者心不能容。则稼穡不成,而秋多雷。……(《五行五事篇》)
这一个间架,几十年后,渐渐造成一部大书,名为《洪范五行传》。后来又演成更大的《洪范五行传论》。旧说以为《洪范五行传》起于伏生,那是沈约的瞎说,毫没有根据。
这种学说是董仲舒造出来的,到武帝晚期有夏侯始昌传此学给他的族子夏侯胜,夏侯胜在昭宣之间大得政府的信用,此学遂成显学。一部《五行志》便是用《洪范五行传》作间架的。
(看《汉书·五行志》及《夏侯胜传》)
六、论“天人之际”
董仲舒《对策》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又说“天者,群物之祖也”。《繁露》云,“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为人者天篇》)他处处说人是像天的,人道也当效法天道(看《人副天数篇》)。他说天道如下:
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
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之不可以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对策》。参观《阴阳义篇》《阳尊阴卑篇》《天道无二篇》。)这种完全不合论理的议论,本不足取。但他的本意只是要推明“天人”的关系,使人君有所畏惧。他说: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君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
又说:
《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对策》)这两段乃是一切灾异家的根本观念。从此儒学遂成“道士派的儒学”。这个根本观念里面含有几个重要问题:
1.天是有意志的,宇宙是有主宰的。老子、庄子的自然无主宰的天道观念一笔抹倒,自不用说了。即儒家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和这说相反。
《易》言阴阳即是宇宙中的动静两种力,一开一阖,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全是自然,无有主宰。如今说天“任”阳“任”德,用一“任”字,便有主宰的意思。至于说“天心仁爱人君”,明说天有意志。这是中国哲学的一大退化。
2.天的意志有种种表示的方法,恶轻的用“灾害”为谴告,重的用“怪异”为警戒,更重的方才降灭亡之祸。这种观念说“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把“天人”的关系说得如此密切,遂使儒学真成了一种天人感应的宗教。
七、论性
董仲舒论性,也用他的名学作论证的根据。他说:
今世暗于性,言之者不同,胡不试反性之名?性之名非生欤?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欤?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性之名不得离质,离质如毛,则非性已,不可不察也(《深察名号篇》,下同)。这是说,性之名单指“生之自然之资”,单指“质”。质是无有善恶可言的资质,决不能说是善的。他说:
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之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性,止之外谓之人事。
又说:
性有似目,目卧幽而瞑,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
这一段说性有可以为善的资质,但不可说本来是善的。董仲舒的阴阳说也影响他的性说。他说:
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栣有驯扰之意。)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古音身与天相近,故天竺又名身毒)。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
王充说“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这一段即上文所引之意。
因为性不是本来善的,故须待教化,方才可以为善。董仲舒《对策》道: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儒家本来最重教育,无论是言性善的孟子,言性恶的荀子,言性相近的孔子,都极注重教育。董仲舒是儒家第一个功臣,因为他是第一个有“教育政策”的。
他的教育政策主张兴太学,用“考问”之法,行贡举之法,定孔氏为一尊,罢黜百家。中国学术思想的变迁,政教制度的沿革,几乎没有一件不曾受这种政策的影响。
八、动机说
董仲舒的名学把“名”看得极重,凡偏重“名”的名学,一定偏重动机说的人生哲学。这也是百试不爽的定理。他说:
《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志为质,物为文……《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右志而左物。(《玉杯篇》)又说:
《春秋》至意有二端,……小大微著之分也。夫览求微细于无端之处,诚知小之将为大也,微之将为著也。……吾所以贵微重始是也。
这是《春秋》嫡派的动机论。董仲舒是这种学说的极端代表。他对江都王说:
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这一派和墨子·、韩非等人的实用主义恰成反对。董仲舒以后,中国的人生哲学几乎完全属于动机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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