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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汉之宗教(3)

  栾大之流,几个月之中,可以封侯尚主,挂六印,贵震天下,这是用利诱。威吓利诱双管并下,而又无所逃死,又不能不吃饭做官,故人们都渐渐受同化了,成为清一色的黑暗时代。

  古代遗留下的一点点自由思想,批评精神,怀疑态度,都抵不住这伟大而威风的帝国宗教。故这个时代和秦以前的时代确有根本不同的特点,而自成一个“中古时代”。

  道教

  一、道家的来源与宗旨

  战国晚年以后,中国思想多倾向于折衷混合,无论什么学派,都可以叫做“杂家”。总括起来,这时候有三个大思想集团都可以称为“杂家”:

  1.秦学,可用《吕氏春秋》和李斯作代表。

  2.鲁学,即儒家。

  3.齐学,即“黄老”之学,又叫做“道家”。秦学已在前面详细说过了,鲁学在下文另有专篇,在本章里我要讨论齐学的道家。

  秦学与齐学同是复合学派,同用自然主义的思想作中心,而其中颇有根本的不同。秦是一个得志的强国,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故凡可以有为的人才,凡可以实行的思想,在秦国都有受欢迎的机会。故吕不韦、李斯的思想里很少玄想的成分,而很多实用的政论。

  秦学也侧重自然主义,也提倡无知无为的君道,而同时又特别反对偃兵,又特别提倡变法的哲学;他注重个人主义,提倡贵生重己,却还没有出世的意味;燕齐海上的阴阳家言已在混合之中了,但神仙方术之说还不见称述(秦始皇统一之后,大信神仙之事,此是齐学的胜利)。

  故秦学还不失为一个有为的国家的政术,虽然称道无为,而韩非、李斯的成分很浓厚,故见于政治便成为秦帝国的急进政策。

  齐学便不然。燕齐海上之士多空想,故迂怪大胆的议论往往出于其间。司马迁说: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史记》一二九)齐民族的原始宗教有八神将: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史记》二八)。阴阳五德之说,神仙之说,都起于这个民族,毫不足奇怪。《封禅书》说:

  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史记》二八)《史记》记阴阳家和神仙方术的混合,很值得我们的注意。《封禅书》说: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汉书》二五作元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

  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则字疑衍)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这个齐系的思想和别的思想一样有“托古改制”的必要。儒墨子·都称道尧舜,尧舜成了滥套,不足借重了,故后起的齐系思想用老子一系的哲学思想作底子,造出了无数半历史半神话的古人的伪书。

  其中,最古最尊的便是那骑龙上天的仙人黄帝。他们讲神仙,必须归到清静寡欲,适性养神;他们讲治术,必须归到自然无为的天道。阴阳的运行,五行的终始,本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论;但他们又注重祥灾异,便已染上了墨子·教的色彩了。

  大概民间宗教迷信的影响太大,古代不甚自觉的自然主义抵抗不住民间迷信的势力,于是自然主义的阴阳五行遂和祥灾异的阴阳五行混在一处了。

  又如,清静适性也本是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但他们又去寻种种丹药和方术来求长生不死,形解尸化,这便不是自然主义的本意了。然而当日的学者却没有这种自觉,于是,这些思想也就混成一家了。

  老子太简单了,不能用作混合学派的基础,故不能不抬出黄帝等人来;正如儒家孔子之外不能不有周公、尧、舜等人一样。于是这一个大混合的思想集团就叫做“黄老之学”。因为这一系思想都自附于那个自然变化的天道观念,故后来又叫做“道家”。

  秦以前没有“道家”之名,“道家”只是指那战国末年以至秦汉之间新起来的黄老之学。汉朝学者也知道这个学派起来甚晚。《汉书·艺文志》道家有《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六篇,原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

  又《杂黄帝》五十八篇,原注云:“六国时贤者所作。”又《力牧》二十二篇,原注云:“六国时所做,托之力牧。力牧,黄帝相。”司马迁也说:

  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一)《汉书·艺文志》很明白的说黄帝、力牧之书出于六国时。其实,此派起于六国末年,成于秦汉之际。司马迁在《乐毅传》末说的最明白:

  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巨公(今本作乐臣公,《集解》与《索隐》皆云,臣一作巨。《汉书》三七《田叔传》作乐钜公,可证原本作巨,讹作臣。今改正),赵且为秦所灭(在始皇十八九年,前229~228),亡之齐高密。乐巨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乐巨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巨公,乐巨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安期生《封禅书》里称为“仙者”,大概河上丈人也是乌有先生一流的仙人。毛翕公以下,大概是黄老之学的初期之师。他们的地域不出于高密、胶西一带,时代不过秦始皇到汉高祖时,三四十年而已。

  在这时期里,热衷的人便跑出去宣传“方仙道”,替秦始皇帝候星气,求神仙去了。一些冷淡的学者,亡国的遗民,如乐瑕、乐巨之流,他们不愿在新朝献媚求荣,便在高密、胶西一带编造古书,讲述黄帝、老子。这便是“黄老之学”的起源。

  在秦始皇时代,齐学曾得着皇帝的宠用。齐人徐巿(即徐福)说动了始皇,带了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卢生、韩终、侯公、石生(皆燕齐之士)等都被派入海求神仙,求不死之药。

  但这一位皇帝是不容易服事的,他是要求实效的,“不验辄死”。后来徐巿入海不返,韩终去不报,卢生、侯生也逃走了。始皇大怒,于是有坑杀术士儒生四百六十人的惨剧。

  不久,天下又大乱了。大乱之后,直到汉武帝时,七八十年中,求神仙的风气因为没有热心的君主提倡,故稍稍衰歇。而齐学之中的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却因为时势的需要,得着有力的提倡,成为西汉初期的“显学”。

  韩非在前三世纪中叶说“世之显学”,只举儒墨子·二家,其时齐学还不够为显学。黄老之学成为显学,始于汉初,而第一个黄老学者受尊崇的,便是高密乐巨公的弟子胶西盖公。盖公是汉相国曹参的老师。(详见下节)这一个学派本来只叫做“黄老之学”。“道家”之名不知起于何时。陈平晚年曾有“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的话(《史记》五六)。后来武帝初年有儒道争政权的一案,司马迁记此事,有云:

  窦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史记》一〇七)

  这里上文说“黄老之言”,而下文说“道家言”,可见这两个名词是同义的了。

  从秦始皇到汉武帝,这一百多年的道家学者可考见的,略如下表:毛翕公乐瑕公田叔(学黄老术于乐巨公,至景帝时尚生存,见《汉书》三七本传)盖公(当前200年尚生存)曹参(前190年死)陈平(《史记》传赞说他学黄老)王生(见《张释之传》,“善为黄老言”,至景帝初年尚生存。《邹阳传》有“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似同是一个人)黄生(景帝时,约当前二世纪中叶)邓章(见《晁错传》之末,约当武帝时,“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邻氏(有《老子经传》四篇)傅氏(有《老子经说》三十七篇)徐氏(字少季,临淮人,有《老子经说》六篇。以上三人时代不明,见《艺文志》)捷子(齐人,有《捷子》二篇,《艺文志》云,武帝时说)曹羽(有书二篇,《艺文志》云,“楚人,武帝时说于齐王”)郎中婴齐(有书十二篇,《艺文志》云,武帝时)司马谈(前110年死;“学道论于黄生”)汲黯(前112年死;《史记》一二〇说他“学黄老之言”)郑当时(约前100年死;《史记》一二〇说他“好黄老之言”)杨王孙(武帝时人,学黄老之术,家颇富,厚自奉养,实行“养生”

  的主义。后来他有病,先立遗嘱,说“吾欲裸葬,以反吾真。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他的朋友劝阻他,他说:“吾裸葬,将以矫世也。”《汉书》六七有传。据《西京杂记》,王孙名贵,京兆人)在秦始皇坑术士之后,汉武帝大求神仙丹药之前,这七八十年中的道家似乎经过了一番刷清作用,神仙迂怪之说退居不重要的地位,而清静无为的思想特别被尊崇,故这时期的道家思想差不多完全等于清静无为的政术。

  故曹参师事盖公,治齐治汉,都用黄老术,清静无为,以不扰民为主。故窦太后信黄老之言,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史记》二八)。故汲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百二十)这都是道家的政治思想,重在清静无为,重在不扰民,与民休息。

  司马谈学天文于方士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生,可算是一个杂博的学者。他在建元、元封之间(前140~110年)做太史令,也不得不跟着一班方士儒生议祠后土,议泰畴坛(均见《史记》二八)。但他的“论六家之要指”(《史记》百三十)述道家的宗旨仍是这自然无为的治道。他说:

  《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子·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他把一切学派的思想都看做“务为治”的政术,不过出发点有不同,——“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的分别,故主张也有不同。他从这个论点观察各家,指出他们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只有道家是“无所不宜”的一种治道。他说: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子·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这是说道家无所不包,无所不宜。他又说: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道家承认一个无为而无不为的天道,道是自然流动变迁的,故“无成势,无常形”。一切依着自然变迁的趋势,便是“因循”,便是守“时变”。时机未成熟,不能勉强,故“不为物先”。

  时机已成熟了,便须因时而动,故“不为物后”。在政治上的态度便是既不顽固,也不革命,只顺着时变走。这是道家的无为主义。无为并不是不做事,只是“不为物先”,只是“因时为业”。这便是《淮南王》所谓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也。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原道训》)大凡无为的政治思想,本意只是说人君的聪明有限,本领有限,容易做错事情,倒不如装呆偷懒,少闹些乱子罢(《吕氏春秋?任数篇》说:“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识甚阚,其所以闻见甚浅。”《君守篇》说:“有识则有不备矣,有事则有不恢矣”)。

  然而直说人君知识能力不够,究竟有点难为情,所以只好说:“您老人家的贵体非同小可,请您保养精神,少操点心罢。”司马谈也有这样一种养神保形的政术,他说:

  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健羡似是古时一种成语,有贪欲之意。《苟子?哀公篇》,孔子曰,无取健。杨倞注,“健羡之人。”下文孔子曰,健,贪也。杨注,“健羡之人多贪欲”),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而敝。神形早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他又说: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他这样反复叮咛,很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在我们今日看了似乎好笑,但在当时为此说者自有一番苦心。

  道家主张无为,实含有虚君政治之意,慎到所谓“块不失道”,《吕氏春秋》所谓“无唱有和,无先有随;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都是这个意思(看第二章)。

  司马谈也主张“无唱有和,无先有随”,故他反对儒家“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的治道论,但君主之权既已积重难返了,学者不敢明说限制君权,更不敢明说虚君,故只好说请人君保养精形,贵生而定神。人君能“精神专一”,则能“动合无形,赡足万物”了。这是他们不得已的说法。

  试看司马迁记汲黯的事: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史记》百二十)这样一句话便使皇帝气的变色而罢朝,使满朝公卿都震惧。怪不得那些和平的道家学者只好委婉的提出保养精神的论调了。无为的政治思想是弱者的哲学,是无力的主张。根本的缺陷只在于没有办法,没有制裁的能力。他们说:“你们知识不够,不如无知罢。你们不配有为,不如无为罢。”但是君主愚而偏好自用,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不配有为而偏要有为,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好说:“您老人家歇歇罢,不要主劳而臣逸。”但是君主偏不肯歇,偏爱骚动形神,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汉初七十年的政治,可算是有点无为的意味,也不能说是没有成效。但我们仔细想想,汉初的无为政治都是由君主丞相发动:孝惠的“垂拱”是因为他无权无能;吕后的“政不出房户”是因为她本来没有多大见识,又怕别人有为;曹参、窦太后的行黄老术都是强有力者的自动。等到汉武帝立志要有为,于是七十年的无为政治全推翻了。

  二、七十年的道家政治

  汉帝国的创立者都是平民。刘邦是个不事生产的无赖,萧何是个刀笔吏,樊哙是屠狗的,夏侯婴是个马夫,灌婴是个卖缯的,周勃是为人吹箫送丧的,彭越是打鱼的,黥布是个黥了面的囚徒,韩信是个“贫无行”的流氓。其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如张良、陈平,是受过教育的。

  这一群人起来参加革命,在几年之中,统一中国,建立了第二次的统一帝国。刘邦做了皇帝,这一群人都做了新朝的王侯将相。他们的妻妾也都成了新朝的贵妇人。刘邦的兄弟子侄也都封王建国。这一班乡下人统治之下的政治,确实有点可怕。彭越、韩信都死在一个残忍的妇人之手。

  高祖死后,吕后当国,至十五年之久(前194~180),政治的污秽昏乱,人所共知。高帝在日,韩信曾冷笑自己竟同樊哙等为伍;高帝死后,樊哙和他的老婆吕媭便成了最有权势的人。吕后的一班兄弟诸侄都封王封侯。她的嬖幸审食其也封辟阳侯,拜左丞相,住在宫里,百官皆因而决事。右丞相陈平没有事可做,只能“日饮醇酒,戏妇女”。这样的做法,才能得吕后的欢心,才可避免吕媭的谗害(《史记》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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