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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反理学时期(2)

  时经虞仕滇,以家遭大乱,屡乞休。密闻之,遂只身从兵戈蛮峒中入滇。丁亥,奉父入建昌卫。十月,至黎州省母;十二月,复入建昌;过相岭,被凹者蛮掳去。明年戊子,赎归。

  会杨展镇嘉定关,闻密名,遣人致聘焉。因说展屯田于雅州龙门山;复于青神江口,命人沉水得张献忠弃金,为民间买牛,余悉给诸镇,得久与贼相持。

  十月,同展子璟新复屯田于荣经瓦屋山之杨村;入叙州府,遇督师吕大器,署为中书舍人(故戴望称费舍人)。内江范文菼见密文,大惊曰:“始以吾此度有经济才,不知吾此度词客也!”

  是时密与成都邱履程,雅州傅光昭,以诗文雄西南,称三子。

  己丑秋,杨展为降将武大定、袁韬所害,密与璟新整师复仇,与贼战,身自擐甲。时营在峨眉,裨将来某与花溪民有隙,诈称花溪民下石击吾营,势且反,以激璟新。璟新遽署檄讨之,密力争,……乃止。率残卒复与璟新屯田于瓦屋山。

  庚寅七月,还成都省墓;至新津,为武大定贼兵所劫;十月,又为杜汉良掠送大定营中,几被害。十二月,乘间还杨村。辛卯四月,归新繁,旧宅皆为灰烬。明年癸巳(1652)二月,至陕西沔县,遂家焉。密留杨展父子幕最久,所至屯田,为持久计。而天命人事已改,是以大功不就。

  已乃究心《内经》《伤寒论》《金匮》诸书,为《长沙发挥》。后闻二程见人静坐,便以为善学;丙申(1656),与通醉(僧名七)论禅,四入静明寺,杂僧徒静坐。坐六七日,心不能定;自厉曰:“百日之坐尚不能定,况其大者乎?”誓不出门,半月余乃定。

  尝自言,始半月视物疑为二,如履在床前,心中复有履。久之,心中见红圈渐大,至肌肤而散,颇觉畅美。一夕,闻城壕鸭声,与身隔一层,如在布袋;良久,忽通,鸭声与水流入身中,甚快。乃叹曰,“静坐,二氏之旨,吾儒实学当不在是。”自是益有志古学矣。

  丁酉(1657)十月,携家出沔汉,戊戌春,至扬州;闻常熟钱尚书谦益以古文名天下,乃上书钱公;钱公得书大惊,与论诗于芙蓉庄,指密《北征》诗,叹曰,“此必传之作也”。时王司寇士祯司李扬州,见密古诗,以为绝伦,而尤爱近体“白马岩中出,黄牛壁上耕”,“鸟声下杨柳,人语出菰蒲”,“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等句。当时咸谓知言。

  辛亥(1671),居父丧,悉遵古礼,冠衰皆仿古自制。三原孙枝蔚见之,自谓弗及。服阕(1673),以父遗命,往事孙徵君奇逢。

  一日,与论朱陆异同,进言汉唐诸儒有功后世,不可泯没。徵君大以为然。又与考历代礼制之变。逾月,辞归;徵君题“吾道其南”四字为赠。丙辰(1676)冬,闻孙徵君卒,哭于泰州圆通庵,设主受吊;冠细麻,加粗麻一道,横于上;衣用白布。二十一日始焚主出庵,心丧未去怀也。丁巳,入山东提督将军柯永蓁幕。会举博学鸿词,永蓁屡欲论荐;力辞,乃止。

  乙丑,修《明史》,颇采旧臣遗佚者。密涂泥入都,奉其父行状,入史馆,下拜,涕泣沾襟袖。在馆诸人皆为感动。

  己巳,大病,寻愈;乃自定生平所著诸书。辛巳(1710)六月,病下痢,遂不起,年七十有七。门人私谥中文先生。密少遭丧乱,经历兵戈,中年迁徙异国,足迹遍天下,晚年穷困,阖户著书,笃守古经,倡明圣学,以教及门。尝谓子锡琮、锡璜曰,“我著书皆身经历而后笔之,非敢妄言也。”

  凡与诸生论经术及古文诗辞,必本之人情事实,不徒高谈性命,为无用之学。天性和平,与人无忤;终身未尝言人过失;有机相向者,淡然处之。村居数十年,著书甚多。

  自宋人谓周程接孔孟,二千年儒者尽黜,无一闻道者,密尝为之悲恸,乃上考古经与历代正史,旁采群书,作《中传正纪》一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为传八百余篇,儒林二千有奇。

  又作《弘道书》十卷。弘道者,所以广圣人之道也。……(此下叙诸篇目,与戴望所作《传》同,故不录。)……《圣门旧章》六种,共二十四卷。《文集》二十卷,《诗钞》二十卷。外集三十二种,百二十二卷。藏于家。(《江都志》《弘道书》及《旧章》卷数同此。但又云,“《中旨定论》以及《历代贡举》二十二种,共九十卷,《诗古文词》二十二卷。”)密生平精于古注疏,谓古注言简味深,平实可用。后儒即更新变易,卒不能过。古经之文,专赖此书。变易经文,各自为说,势将不止,深为可惧。

  次则尤爱《史记》,枕籍其中者八年;于诸子则熟《南华》,于八家则爱昌黎。……

  费密答李塨的书(载《恕谷年谱》)

  费氏家学与北方颜李学派有无关系,这是很可注意的问题。李塨的《恕谷年谱》卷二,记康熙戊辰(1688),李塨三十岁时,费密六十四岁时,李塨寓书费燕峰论学。自注云,“燕峰,名密,字此度,成都人,博学能文。”费氏复书亦载此卷中,今附录于此。是时李塨未曾到南方,已知费氏之名,可见费氏在当日的名闻不小。后来康熙甲戌(1694),李塨三十六岁时,费氏又有论学书给李氏,今不存。

  次年(1695),李塨南游,“过扬州,拜蔡瞻岷廷治(刻本讹作蔡瞻治岷,今正。)与言习斋《存学》大旨,瞻岷击节称是。拜其师费此度,病不能会,遣其次子滋衡(锡璜)来谒。”(《恕谷年谱》卷二)那时费密已七十一岁了。古经注疏自王介甫始变。当时天下皆从王氏学。绍兴初,程氏始盛;然与介甫异(者)亦止静坐义利之辨。陆子静不喜程正叔,朱元晦独尊二程。两家门徒各持师说。

  元晦弟子尤众。至正中,陈君采(樵)又以为与洙泗不同,著《淳熙辟谬》。永乐间,以元晦国姓,尊行其所传,而圣门旧章大变。先辈有古学者,无不诤论。王伯安更远绍子静。

  故嘉靖、万历以来,学者不入于穷理,即入于致[良]知。古经本旨荒矣。夫即物穷理,承讹既久。良知哗世,又百有余年。朱也,王也,各自为旨,违悖古经,蔽锢后世,陷溺胶庠。

  而其言在天下,已如江如河,莫之可遏。密著《中传录》《圣门旧章》;而世习宋传,举科已久,未求古注,反似创言,易生毁谤。虽然,乌有圣人之古经任后世颠倒窜乱,遂为臆说所绝而不重还旧观与?

  今得有道师弟,以高明沉深之才,出而力追古学,拨正支离。自兹以后,弘儒硕识必剖诤满世,宁非圣学一大快乎?古之名儒多在北方,以诚实有力能任圣道也。望之,望之!

  一、费氏家学与道统论

  费氏父子的学说

  费氏父子都长于历史知识,故他们第一步便要打破宋儒的“道统论”。道统说始于韩愈,他说“尧以是传之舜,……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宋时,蔡京极推崇王安石,说他“奋乎百世之下,追溯尧舜三代,……与孟轲相上下。”程颢死时,程颐作他的行状,说他是孟轲后一人。至朱熹作《三先生祠记》,他说:

  自邹孟氏没而圣人之道不传,世俗所谓儒者之学。……浅陋乖离,莫适主统。……濂溪周先生奋乎百世之下,乃始深探圣贤之奥,疏观造化之原,而独心得之。

  立象著书,阐发幽秘,词义虽约,而天人性命之微,修己治人之要,莫不毕举。河南两程先生既亲见之而得其传,于是其学遂行于世。(此《袁州州学三先生祠记》,淳熙五年。参观同类的《祠记》甚多。)又他的《中庸集解》序说:

  《中庸》之书,……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焉。……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传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遗旨而发挥之,然后其学布于天下。(乾道癸巳)又《大学章句》序:

  孟子没而其传泯焉,……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淳熙己酉)又《中庸章句》序:

  及其(孟氏)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佛老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同上年)这叫做“道统论”。这种道统论一日不去,则宋明理学的尊严一日不破。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只是一种因袭的道统论,他说上古的道统(宗传)是:

  (元)羲皇(亨)尧舜(利)禹汤(贞)文武周公中古的统是:

  (元)孔子(亨)颜曾(利)子思(贞)孟子近古的统是:

  (元)周子(亨)程张(利)朱子(贞)王子这竟是海智尔的哲学史观了!故他的“宗传”以周,大程,小程,张,邵,朱,陆,薛瑄,王守仁,罗洪先,顾宪成十一人为正统;余人自汉至明皆为附考。

  他的特别贡献只在把王守仁作为程朱的嫡派。此外全都是因袭的,并且是更坏的(因为更详密的)道统论。

  费氏父子根本否认这种道统论,故说:

  道统之说,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门人亦未言,百余岁后,孟轲、荀卿诸儒亦未言也。……流传至南宋,遂私立道统。

  自道统之说行,于是羲农以来尧舜禹汤文武裁成天地,周万物而济天下之道,忽然不属之君上而属之儒生,致使后之论道者,草野重于朝廷,空言高于实事。(《弘道书》上,一)又说:

  求圣人道德百之一以自淑,学之修身,可也。取经传之言而颠倒之,穿凿之,强谓圣人如此,吾学圣人遂得之如此;自以为古人与一世皆所未知,而独吾一二人静坐而得之,以吾之学即至圣人:——是孔子所不居,七十子所未信,孟轲、荀卿诸儒所不敢,后世俨然有之,何其厚诬之甚欤?(上,四)这话何等痛快!他们父子因为要打破宋儒的道统论,故也提出一种他们认为正当的道统论。他们以为最古政教不分,君师合一,政即是道。后来孔子不得位,故君师分为二,故帝王将相传治统,而师儒弟子传道脉。但所谓“道”仍是古昔的政教礼制,故“欲正道统,非合帝王公卿,以事为要,以言为辅,不可。”(上,四)他丰张:

  上之,道在先王,立典政以为治;其统则历代帝王因之,公卿将相辅焉。下之,道在圣门,相授受而为脉;其传则胶序后世师儒弟子守之,前言往行存焉。(上,二)他把这个意思列为“天子统道表”:

  公卿辅行道统

  二帝三王——孔子——历代帝王统道(君师之尊,治教所本。)(君师合一)(师)师儒讲传道脉这个表,初看去似乎很浅陋。但我们要进一步去寻它的真意义。费氏父子的意思只是要否认那“一二人静坐而得”的不传的绝学。

  他的根据是历史的:他只说,古往今来的一部中国历史就是道统史;政治就是道,教育就是道,此外别无所谓道,也别无所谓道统。简单一句话,事业即是道,事业史即是道统。他们父子说:

  二帝三王皆以事业为道德,典谟训诰记录彰明。战国分争,始以攘夺为事业。谓之变,可也。非事业外又有所谓道德。以言无,言天,言心性,言静,言理为道德,以事业为伯术,则后儒窜杂谬诞而非圣门之旧。(上,十)这个意思,他们也列为一表:

  王道久而渐变遂分表。(下,二十八)[儒]君臣将相行于通都大郡之中,是皆儒道。开国承家,修己安人,立治兴教,弘济天下。

  三纲五常,饮食衣服,宫室器用,吉凶仪物,殊途同归;《诗》

  《书》《礼》《乐》所载,士农工贾[所]遵守:此为吾道,实事,中庸。

  [二氏]

  山林幽简之俦行于一室,名曰二氏。[老氏]

  其徒静坐相传为专养心性。[佛氏]其徒静坐相传为专悟心性。

  这种见地是很深刻明白的。儒家本是入世的,二氏是出世的:这是大家口头都会说的区别。但费氏父子提出的区别,说的更痛快。

  第一,儒家的道是城市生活的事业,二氏是山林幽隐的道;我们不能用山林生活的道来做我们的城市生活的事业。

  第二,儒家的道的内容是日用的器物制度,是士农工商所遵守的实事实用;二氏的道是少数闲人废物的养心性与悟心性的工夫。我们不能叫士农工商都抛弃了他们的日用事业来做养心明性的工夫。

  费氏家学所谓“道”,以“实事,中庸”为主。费密曾说:

  通诸四民之谓中,信诸一己之谓偏。见诸日用常行之谓实,故为性命怳忽之谓虚。(中,三十五)他们认定这“通诸四民”“见诸日用常行”的道才是真正儒家的“道”,故他们极注重事功,政治,制度。此意很像荀子说的: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荀子·君道》)但费氏父子的这种主张并非有意因袭前人,乃是从痛苦患难之中体验出来的结论。费密说:

  天下之治,群黎乐业,万物遂其生,皆法制礼义所继持(持,刻本作特,以意改),君相之功也。……君统于上,文武臣僚奉令守职;自上古至今。无有逾此而可致治者。后儒以静坐谈性辨理为道,一切旧有之“实”皆下之,而圣门大旨尽失矣。

  密少逢乱离,屡受饥馑,深知朝廷者海宇之主也;公卿者生民之依也;稍有参差,则弱之肉,强之食。

  此时“心在腔子”“即物穷理”“致良知”,有何补于救世?岂古经之旨哉?言道而舍帝王将相,何以称儒说?先子(经虞)平日论次,密老年益确信不疑也。(上,十五)这一段自叙使我们看出时势与学说的关系。清代学者所以群趋于“反理学”的运动,也正是因为静坐致良知等等空谈禁不起李自成、张献忠一班人的试验。

  费氏父子从乱离饥馑里体验出“道在于政治”的一个道理,故说,“言道而舍帝王将相,何以称儒说?”

  费密的儿子费锡璜也能承家学,章学诚引他的《贯道堂文集》,有云:

  儒贵能治天下,犹工贵能治木也。宋儒崇性命而薄事功,以讲治术为粗,是犹见工之操绳墨斧斤,斥以为粗,而使究木理之何以作酸,何以克土,何以生火,何以生东方而主甲乙也。

  终身探索未有尽期,而大不能为宫室,小不能为轮辕,尚可以为工乎?(刘刻《章氏遗书》八,页二十)这确是费氏的家学。他们把儒者看作一种“政治匠”,他的职业是治天下,和木工的治木制器一样。

  他们菲薄理论,但用事功作标准,有时未免趋于极端,变成一种狭义的功利主义。这也和《荀子·儒效篇》的狭义的功利主义相同,同为事势的产儿。

  以上所述,皆可表示费氏家学的道统论。他们否认宋儒的道统论,他们认定儒术贵在能治天下,不在高谈玄理。所以主张:

  欲正道统,非合帝王公卿,以事为要,以言为辅,不可。(宋则议论为主,实事为末。)盖人主镇抚四海,提挈纲维;士大夫协恭共济,政和化洽。泽之渥者,当世蒙其休;法之善者,后世著为令:皆益治保民之大,当遵经据史,序上古及历代,为统典。

  ……汉唐以来,治乱不一;睿帝哲王,救民除暴,因时为政,布惠敷恩,宣褒古经,兴立学校;使先王之典制不致尽没,黎庶之涂炭不致久困;一时赖之,数百年享之,——追继三代无疑也。历世久远,诸儒皆无异辞。何为至南宋遂敢杜撰私议,而悉谤毁黜削之,谓“秦汉而下,诏令济得甚事,皆势力把持,牵滞过日!”

  (上,五)这种道统论,认事业即是道德,政治史即是道统,“序上古及历代为统典”,——这是费氏家学的一个主要见解。

  其说与南宋的陈亮、叶适颇多相同,但陈亮虽大胆,说的尚不能有费氏父子这样的透彻明白;这大概是因为费氏父子饱尝了无政治的痛苦,体验的深彻,故主张也更老实透切了。

  二、费氏论经学传授源流

  用帝王公卿治安天下的政治史作道统,这是费氏父子的一种道统论。但他们另作一种《道脉谱》,叙七十子之后经学传授的统系,表示儒学传授并不曾中断,并没有宋儒说的“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焉”的事。

  这也是用历史的事实来证明宋儒的道统论的虚妄。费密作《道脉谱论》(《弘道书》上),简直是一篇儒学史论。他说:

  秦人焚书,经文尽失。儒者壁藏之,冢藏之,子若孙口授之,二三门人讨论纂述之:保密深厚,幸获不坠。经已绝复存者,先秦诸儒之力也。

  汉兴……正定讹残,互述传义,共立学官。……经久亡而复彰者,汉儒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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