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反理学时期(13)
口之甘美味,目之好美色,耳之乐音声,鼻之喜芬香,四肢懈倦,则思安佚不劳苦: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乐者,有命禄,人不能皆如其愿也。凡人则任情纵欲而求可乐;君子之道则以仁义为先,礼节为制,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谓之性也。
仁者得以恩爱施于父子,义者得以理义施于君臣,好礼者得以礼敬施于宾主,智者得以明智知贤达善,圣人得以天道王于天下:此皆命禄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凡人则归之命禄;任天而已,不复治性。以君子之道,则修仁行义,修礼学智,庶几圣人亹亹不倦;不但坐而听命。故曰,君子不谓命也。
阮元最敬重孟子此章与赵岐此注。他说:孟子此章,性与命相互而为文,性命之说最为明显。赵氏注亦甚质实周密,毫无虚障。若与《召诰》(引见上文)相并而说之,则更明显。惟其味色声臭安佚为性,所以性必须节。不节,则性中之情欲纵矣。惟其仁义礼智圣为命,所以命必须敬德。德即仁义礼智圣也。
晋唐人嫌味色声臭安佚为欲,必欲别之于性之外:此释氏所谓“佛性”,非“圣经”所言天性。梁以后言禅宗者,以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乃见性成佛,明顿了无生。试思以此言性,岂有味色?此与李习之复性之说又远,与孟子之言更远。惟孟子直断之曰“性也”,且曰“君子不谓性”,则《召诰》之节性,《卷阿》之弥性,《西伯戡黎》之虞天性,《周易》之尽性,《中庸》之率性,皆范围曲成,无不合矣。认食色为性,这是颜学与戴学的共同之点。驳斥“复性”之说,也是戴学的一大主张。阮元指出《易传》“寂然不动”的话是为卜筮说的;《乐记》“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是为音乐说的:这都是很显而易见的意思。
然而古人多忽略了这种意思,遂使许多思想家枉费无数精力去想象那“寂然不动”的本体是个什么样子。阮元又用他的历史的眼光,指出古人讲性命只范围于容貌最近之地,所谓“威仪”是也;不像晋唐人向那身心最先之天去谈性命。
威仪只是言行的节文,是表现于外的;修德节性也只是谨慎于威仪而已,正不须求索于“虚静不易思索之境”。阮元对于他自己的性论颇自信有所发明,故他作节性斋,自号节性斋主人。他有《节性斋铭》,总括他的性命古训的大旨,如下:周初召诰,肇言节性。周末孟子,互言性命。性善之说,秉彝可证。命哲命吉,初生即定。终命弥性,求至各正。迈勉其德,品节其行。复性说兴,流为主静。由庄而释,见性如镜。考之姬孟,实相径庭。若合古训,尚曰居敬。
(《研经室》续集)这是一篇“性命古训”的歌括,文字太简了,不很明白。他另有一篇《节性斋主人小像跋》,说的最清楚:
余讲学不敢似学案立宗旨;惟知言性则溯始《召诰》之节性,迄于孟子之性善,不立空谈,不生异说而已。性字之造于周召之前,从“心”则包仁义礼智等在内,从“生”则包味臭声色等在内。是故周召之时解性字朴实不乱,何也?字如此实造,事亦如此实讲。周召知性命有欲,必须节之。节者,如有所节制,使不逾尺寸也。以节字制天下后世之性,此圣人万事可行,得中庸之道也。《中庸》之“率性”(率同帅),犹《召诰》之节性也。(《研经室》再续集)阮元的节性说注重言行之间的威仪,所以不知不觉地竟成了一种“主敬”说了!《节性斋铭》虽然反对“主静”之说,却又主张“若合古训,尚曰居敬”,便是铁证。主静与居敬都是宗教的态度。
清朝反理学的人都感觉“主静”之害,然而很少人明白居敬与主静相差很微,骨子里是同一条路上的。
颜元、李塨反对主静之说最力;然而他们做那刻苦的居敬功夫,每日记录自己的过失,自己省察,以“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为主要的信条,——这种态度,纯然是一种宗教的态度,与那静坐省察的功夫有何根本的区别?《左传》成公十三年刘子曰:
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敬在养神,笃在守业。“敬在养神”一句话,说尽了敬字的宗教的起源。宋明的理学家虽不重视那民间尊天事鬼的宗教,却始终逃不了中古以来的宗教态度,所以不是主静,便是主敬。
颜李都是信上帝的宗教家,所以更明显地以“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为主敬了。阮元的“祈天而节性”也是一种宗教的态度,故重视“威仪”,而以“居敬”为节性。
所以我们可以说,阮元的节性说只是和颜学相近,而不能说是得戴学的精神。
阮元所说,推到最高处,也不过是一种敬慎威仪的理学先生样子,终是一种“重行不重知”的哲学。这是戴学所轻视的。戴震论性,包括血气心知,而特别看重“心知”的作用。他说:
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之皆不可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而恃人之心知异于禽兽,能不惑乎所行,即为懿德耳。(《疏证》二一)戴震又痛驳宋儒论性之说,认为一种变相的释老。他说:
以水之清喻性,以受污而浊喻性堕于形气中污坏,以澄之而清喻学:水静则能清,老庄释氏之主于无欲,主子静寂是也。
[程朱]因改变其说为主敬,为存理,依然释氏教人认本来面目,教人常惺惺之法。若夫古贤圣之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以扩而充之者,岂徒澄清已哉?
注意戴氏最重视的是“扩充心知之明”,使“不惑乎所行”,使他能审察是非而准。这是“重行先重知”,这是戴学的要义。
阮元虽不信“复性”,然而他的节性说只是一种变相的居敬说,与戴学根本不相同。
阮元的性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结论。他用举例的方法,搜罗论性的话,略依时代的先后,排列比较,使我们容易看出字义的变迁沿革。他的《节性斋主人小像跋》有云:
《虞、夏书》内无性字。性字始见于《书?西伯戡黎、召诰》,《诗?卷阿》。古性字之义包于命字之中。其字乃商周孳生之字,非仓颉所造。从“心”则包仁义等事,从“生”则包食色等事。
我们看告子“生之谓性”的话,便知古人说性字确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这个字越到后来越说的玄妙了。孔子论性相近,只是取一个常用的字,随口说出来,毫不感觉这个字有解说或界说的必要。到了孟子、告子、荀子的时期,这个字便有界说的必要了。
“生之谓性”大概是这个字的本义,荀卿与董仲舒等都用此意。孟子把仁义礼智的种子(四端)都装到性字里去,那就是一种新界说了。老庄一派著重自然,故《庄子》书中论性有“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谓之蒙蔽之民”的话。但《庄子》书中的“性”仍是一种天生自然之物,近于“生之谓性”的普通定义,其实没有什么玄义。性字的玄学化其实起于孟子的性善说;然而孟子还有“食色,性也”的见解,又承认味臭声色安佚为性,所以孟子的性说还不算过于玄妙。
所以戴震、阮元皆崇拜孟子,而皆能承认宋儒所否认的气质之性。阮元指出性字从生,又从心;从生是指食色等,从心是包括仁义礼智等。这句话是告子、孟子的合璧,已不是原始的性说了。
阮元又有《塔性说》,说明性字受的佛书的影响。他用“塔”字作引子。佛教有多层的建筑,名窣堵波,在中文没有相当的名词;若译为“台”,台却没有那样高妙;于是翻译者别造“塔”字以当之,绝不与台相混。“塔自高其为塔,而台亦不失其为台。”但是至于翻译“性”字则不然。浮屠家说: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或为嗜欲所昏,则必静身、养心,而后复见其为父母未生时本来面目。此何名耶?无得而称也。……晋宋姚秦人翻译者执此物求之于中国经典内,有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时经中“性”字纵不近,彼时典中(《经典释文》所谓“典”者,《老》、《庄》也),“性”字已相近(《庄子》性字本是天生自然之物,骈拇马蹄之喻最为明显)。于是取以当彼无得而称之物。此譬如执台字以当窣堵波而不别造塔字也。……然而与儒经尚无涉也。唐李习之以为不然,曰,“吾儒家自有性道,不可入于二氏”,于是作《复性书》。其下笔之字,明是《召诏》、《卷阿》、《论语》、《孟子》内从心从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著于书者,仍是浮屠家无得而称之物。……呜呼!是直以塔为台,口崇古台,而心炫西塔;外用台名,内用塔实也。是故翻译者但以典中性字当佛经无得而称之物,而唐人更以经中性字当之也。这种见解虽然浅近,却是古人最容易忽略的。唐宋人论性,确是受了佛书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把佛家所谓性和古书中所谓性混作了一件东西。所以李翱要“弗虑弗思,情则不生”以复其性;所以朱熹承认那“方寸之间,虚灵洞澈,万理咸备”的是性,而要人“明善以复其初”。阮元是有历史眼光的,所以指出古经中的性字,与《庄子》的性字不同,更与佛书中的性字不同。
这种方法用到哲学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种“剥皮”功夫。剥皮的意思,就是拿一个观念,一层一层地剥去后世随时渲染上去的颜色,如剥芭蕉一样。越剥进去,越到中心。
试举一个浅近的例。我们试取北京中等人家的出丧,也用这个剥皮的方法去研究他。
最初,剥去那些花圈和纸扎的汽车、马车等;那是最近加上的。其次,剥去那拖辫子,拿长杆烟袋的纸人等等;那是民国以前加上去的。其次,剥去那些挽联挽幛以及仪仗等等。其次,剥去喇嘛;再其次,剥去和尚道士。……如此剥进去,直剥到那“孝子”和棺材,那是丧礼的原来分子。
我们对于一切哲学观念也应该常常试用这种剥皮手段。阮元论“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义不同,至少能教我们明白哲学观念是常常随着时代变迁的,单是这一点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贡献了。
这个剥皮主义也可说是戴学的一种主要的精神。《孟子字义疏证》的宗旨只是取哲学上的重要观念,逐个剥去后人加上去的颜色,而回到原来的朴素的意义。
戴震又有《答彭进士书》作于临死一个月之前;书中指斥彭绍升“所主者老庄佛陆王之道;而所称引,尽六经孔孟程朱之言”。这篇长书也是一种剥皮主义;所以段玉裁论此书道:
先生答此书,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之程朱;以陆王佛氏之旨还之陆王佛氏;俾陆王不得冒程朱,释氏不得冒孔孟。(《戴氏年谱》三四)这就是剥皮主义了。阮元是一个剥皮的好手。他论性,论仁,都只是要把一个时代的思想归还给那一个时代;都只是要剥去后代涂抹上去的色彩,显出古代的本色。我们现在要看阮元如何剥去“仁”字的皮。“仁”字的旧解最多,有许多种说法显然是后世加入的意义;例如宋儒程颢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明明是后世儒者受了佛老的影响,竟不知不觉地把庄子和孔子拉成一家了(现代中国学者也有犯此病的)。阮元用归纳的方法,把《论语》《孟子》两书里论“仁”的话都收集在一处排列比较,作成《论语论仁论》及《孟子论仁论》两篇(《研经室》一集)。他的结论是:
元窃谓诠解“仁”字不必烦称远引,但举《曾子?制言篇》,“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数语,足以明之矣。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
若一人闭户斋居,暝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
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之仁见于国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郑君“相人偶”之注,即曾子“人非人不济”,《中庸》“仁者人也”,《论语》,“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旨。……孔子答司马牛曰,“仁者其言也讱。”夫言讱于仁何涉?不知浮薄之人语易侵暴,侵暴则不能与人相人偶,是不讱即不仁矣。所以木讷近仁也。
仲弓问仁,孔子答以见大宾,承大祭诸语。似言敬恕之道,于仁无涉。不知天子诸侯不体群臣,不恤民时,则为政不仁;极之视臣草芥,使民糜烂,家国怨而畔之,亦不过不能与人相人偶而已。
其余圣门论仁,以类推之,五十八章之旨有相合而无相戾者,即推之诸经之旨,亦莫不相合而无相戾者。自博爱谓仁立说以来,歧中歧矣。吾固曰孔子之道当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则春秋时学问之道显然大明于世,而不入于二氏之涂。
阮氏用郑玄“相人偶”之说,此说他在后文说的较详细:
《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二。”段若膺大令注曰:见部曰,“亲者,密至也,会意。”《中庸》曰,“仁者,人也”,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大射仪》,“揖以耦”,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
《聘礼》,“每曲揖”,注:“以人相人耦为敬也。”《公食大夫礼》,“宾人三揖”,注:“相人偶。”《诗?匪风》笺云:“人偶能烹鱼者,……人偶能辅周道治民者。”……元谓,贾谊《新书?匈奴篇》曰,“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时人偶之。”
以上诸义,是古所谓“人耦”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
“相人耦”一句话大概是汉人的常语;当时的意义,现在不容易确定了。但依《新书·匈奴篇》,“时人偶之”的话看来,这“人偶”两字是一个动词,有“亲爱”之意。阮元说“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这是把一个动词分开来讲,似是小误。
阮元此说虽不是他的创说(《新书》一条是用卢文弨的校语),然而前人都不曾懂得此说的哲学意义,直到阮氏方才用此说作为儒家对于仁字的定说。这种说法有两个重要之点。
第一,阮氏说仁为“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这就是说,仁是一种社会性的道德,不是个人的道德。从前那些说法,如“仁者浑然与物同体”,都只是“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的玄想,不是儒家说仁的本义。
第二,这样说法把从前那些玄妙深刻的说法都抹煞了,回到一种很平常浅近的意义。他说:“孔子之道,当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这是颜学的精神,也是清儒用归纳方法与历史眼光的效果。只有用历史眼光与归纳方法,能使人大胆地把这样一个抽象的观念剥皮到那样朴素的本义。
阮元的论仁两篇,大意不过如此。他在《论语论仁论》里讨论“克己复礼为仁”,解“克己”即是“四勿”,反对宋儒解“己”为私欲之说。
这是和颜元、毛奇龄、李塨、凌廷堪一致的。阮元也承认“克己”是“收向内言”,但他指出“向内”到视、听、言、动,是很够的了;再进一步就要出毛病了。他说:
视,听,言,动,专就己身而言。若克己而能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断无不爱人,断无与人不相人偶者;人必与己并为仁矣。俚言之,若曰:“我先自己好,自然要人好;我要人好,人自与我同作好人也。”……孔子恐学者为仁专待人而后并为之,故收向内言。孟子曰:“仁,内也”,即此说也。然收至视、听、言、动,亦内之至矣。一部《论语》,孔子绝未尝于不视、不听、不言、不动处言仁也。
他在《孟子论仁论》里说:
孟子论仁无二道:君治天下之仁,充本心之仁,无异也。……孟子论仁,至显明,至诚实,未尝有一毫流弊贻误后人也。一介之士,仁具于心。然具心者,仁之端也;必扩而充之,著于行事,始可称仁。……孟子又曰:“仁之实,是亲是也。”是充此心始足以事亲,保四海也。若齐王但以羊易牛而不推恩,孝子但颡有泚而不掩父母,乍见孺子将入井而不拯救,是皆失其仁之本心,不能充仁之实事,不得谓之为仁也。
孟子论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实事也。舍事实而专言心,非孟子本旨也。
这里他对于良知学派下攻击了。他论“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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