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反理学时期(17)
万“有”皆活,有质有力,并“无”亦活,有质有力。
从这“一个”,生出宇宙:
在无始之始,有一个混沌得着实可笑,不能拿言语来形容的怪物,住在无何有之乡,自己对自己说道,“闷死我也!”……说时迟,那时快,自己不知不觉便破裂了。……顷刻变起了大千宇宙,换言之,便是说兆兆兆兆的“我”。
他那变的方法也很简单。无非是具质力的“不思议”量,合成某某子;合若干某某子,成为电子;合若干电子,成为原子;合若干原子,成为星辰日月,山川草木,鸟兽昆虫鱼鳖。……终之他至今没有变好;并且似乎还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他满意,留了永久不变——这是我的宇宙观。在这个自然的变化里,用不着什么上帝,也用不着什么灵魂,或“精神元素”等等。他曾借用柏格森同尼采的话头,作这样的假设: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他的质同时含有力。在适用别的名词时,亦可称其力曰权力。由于权力,乃生意志。其意是欲“永远的流动”;及至流动而为人,分得机械式之生命(质与力),本乎生命之权力,首造意志。从而接触外物,则造感觉。迎拒感觉,则造情感。
恐怕情感有误,乃造思想而为理智。经理智再三审查,使特种情感恰像自然的常如适当,或更反纠理智之蔽,是造直觉。有些因为其适于心体,而且无需审检,故留遗而为本能。
于是每一作用,皆于神经系增造机械,遂造成三斤二两的脑髓,又接上五千零四十八根脑筋。(常州俗语“头大九斤半”三分之一是“三斤二两”,又常州俗话说极多为“五千零四十八”,故吴先生戏用这两个数目字。)他这样嘻嘻哈哈的胡诌,便轻轻的“开除了上帝的名额,放逐了精神元素的灵魂”,只剩一个纯粹自然的演变。他嫌西洋哲学家都不免带着“绅士气”,不能不应酬上帝,故终不敢排斥灵魂。我们东方人得罪上帝不算什么大罪过,正不妨老实承认干脆的自然主义,大不必向上帝灵魂献假殷勤也。
从这新宇宙观上生出他的新人生观。什么叫做“人”?
人便是外面止剩两只脚,却得到了两只手,内面有三斤二两脑髓,五千。四十八根脑筋,比较占有多额神经系质的动物。什么叫做“生”?生就是那两手两脚,戴着大脑的动物在宇宙的舞台上演他的戏。
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生的时节就是锣鼓登场,清歌妙舞,使枪弄棒的时节。未出娘胎,是在后台。已进棺木,是回老家。这出戏不是儿戏,该当唱得认真。吴先生虽像是说戏话,却是很严肃的演说他的人生观:
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戏场”的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幕,正在那里出台演唱。请作如是观,便叫做人生观。
这个大剧场是我们自己建筑的。这一出两手动物的“文明新戏”是我们自己编演的;并不是敷衍什么后台老板,贪图趁几个工钱,乃是替自己尽着义务。倘若不卖力,不叫人“叫好”,反叫人“叫倒好”,也不过反对了自己的初愿。
因为照这么随随便便的敷衍,或者简直踉踉跄跄的闹笑话,不如早还守着漆黑的一团。何必轻易的变动,无聊的绵延,担任那兆兆兆兆幕,更提出新花样,编这一幕的两手动物呢?
并且看客也就是自己的众兄弟们,他们也正自粉墨了登场。演得好不好,都没有什么外行可欺。用得着自己骗自己吗?
并且,卖钱的戏只要几个“台柱子”,便敷衍过去。其余“跑龙套”的也便点缀点缀,止算做没有罢了。这唱的是义务戏,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谁便无端的自己扮做跑龙套的,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没有呢?
并且,真的戏,唱不来,下场了不再上场,就完了。这是叫做物质不灭,连带着变动,连带着绵延,永远下了场马上又要登台的呀!尽管轮到你唱,止是随随便便的敷衍,踉踉跄跄的闹笑话,叫人搜你的根脚,说道,“这到底是漆黑一团的子孙,终是那漆黑一团的性气!”不丢人吗?这是吴先生的人生观。他盼望“既有了人生,便要……把演唱的脚本做得好好的,然后不枉一登场”。怎么样方才能把这出义务戏唱得好好的呢?吴先生说:用你的两只手去做工,用你的脑力去帮助两只手制造器械,发明科学,制作文明,增进道德。
人是制器的动物。器械愈备,文明愈高。科学愈进步,道德越进步。
人之所以尤进于禽兽者,何在乎?即以其前之两足,发展为两手。所作之工愈备,其生事愈备,凡可以善生类之群,补自然之缺者,愈周也。《(勤工俭学传)书后》这个思想常在他的口中。
人者,能以人工补天行,使精神上一切理想的道德无不可由之而达到又达到者也。(《杭育》十)说得详细点,便成了他的“品物进步论”。
总括言之,世界的进步只随品物而进步。科学便是备物最有力的新法。什么叫做世界的进步止随品物而进步呢?……人类或云已有三兆年,或云有了一兆年。姑取后说,认为只有一兆年,于是分:七十四万年为原人时代,品物一无所有。十五万年为老石器时代,器物止有不多几种的坚石卵,名曰石斧。
十万年为新石器时代,器物始有石斧,石箭,骨针,角锤,种种,——甚而至于有青铜器。
一万年至今为书契代了结绳,文明肇开时代。自琴瑟,未,杵臼,至今轮船,火车,飞机,潜艇,无非极言其品物之多而已。
即论这书契以后的一万年:
五千年草昧初开时代,……那时的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的状态,东西不能讳。
三千五百年为专制时代。……三百年为宪政时代,——西方歌白尼一声大喊,太阳居中而不动,金牛宪章成立。一百五十年为共和时代,则华特的汽机出世之故。……(《杭育》十一)
吴先生对于物质文明的信仰是很可以叫我们这些信仰薄弱的后生小子奋发鼓舞的。他曾自己宣布他的几个信条:
1.我是坚信精神离不了物质。(《宇宙观及人生观》)2.我是坚信宇宙都是暂局,然兆兆兆兆境没有一境不该随境努力;兆兆兆兆时没有一时不该随时改进。
3.也许有少数古人胜过今人,但从大部分着想,可坚决的断定古人不及今人,今人又不及后人。
4.善也古人不及今人,今人不及后人;恶也古人不及今人,今人不及后人。知识之能力可使善亦进,恶亦进。人每忽于此理,所以生出许多厌倦,弄成许多倒走。
5.我信物质文明愈进步,品物愈备,人类的合一愈有倾向,复杂的疑难亦愈易解决。
最后这一项便是他的“品物进步论”。他说:
我们再讲物质文明帮助人类在地球上大同之进行。前年美总统有选举之说,无线德律风预备临时添置二百万具。那就人民普遍监察,运用愈周,共和可以愈真。如德国之工业教育,虽全厂工程师战死,工头能代行职务!工头又死,工人亦能勉强开工。
于是劳工大学等之设备成为理论。工人智识愈高,合作工厂将代用资本工厂,业组之社会主义可不烦流血而成。
铁柱日铸万枝,水泥日出万桶,试验仪器充积厂屋,精铁油木之桌椅满贮仓库;三十里而峨焕完备之大学已在面前,二十里而崇闳富丽之书库博览室又堪驻足;一动车而千亩云堆,一开机而万卷雪叠,人皆为适量之节育,亦各操两小时之工:如此而共产,庶几名实两符。
你想,倘要如此“睡昏”的做梦,缚了理智之脚,要想请直觉先生去苦滴滴的进行,他高兴么?回头过去,向后要求,走最高等之一路,是其结果矣。吴先生“开除了上帝的名额,放逐了精神元素的灵魂”,但是旧玄学鬼还有几件法宝可以拿出骗人,如“直觉”,“良知”,“良心”,“非量”等等。吴先生把这些有麻醉性的名词也都一笔勾销了,他很坚决地说:直觉罢,良知罢,非量罢,良心罢,都明明是理智支配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灵机活动,麻醉得了不得的神物。
他本来说过,(引见上文)
……人……接触外物,则造感觉;迎拒感觉,则造情感;恐怕情感有误,乃造思想而为理智;经理智再三审查,使特种情感恰像自然的常如适当,或更反纠理智之蔽,是造直觉;有些因其适于心体,而且无需审检,故留遗而为本能。如是每一作用,皆于神经系增造机械,遂成三斤二两脑髓,又接上五千〇四十八根脑筋。
这里关于直觉与本能的起原,最不满一班旧玄学者之意。吴先生自己另有详细说明,大意是说,本能便是情感要登台,经理智习练成的动作,作为不能候登台后再整备的应用品。
直觉便是情感要盲进,经理智在恒河沙数时代,及恒河沙数环境,细细审查过,遗传了,经验了,留为情感一发不及思索时的救急扶持品。
他指出因为直觉(其中含有旧理智)并能纠新理智之失,故古来把直觉算灵机的玄学鬼就误把直觉放到理智之上,(那里知道他不过是理智精神的产物?)以为理智是不能批评直觉。
岂知直觉固然一定是一种救急宝药,却并非万应灵丹。他也要靠着情感理智更迭作用,做一个恒河沙数不断的演进。
没有理智常川的助他演进,那直觉就可以显出无办法,无意味,闹起直觉的破产,那就“良心靠不住”,“良知包办不来”的怪声反聒耳的来了。旧玄学者最爱引用孟子说的“四端”来证明直觉出于先天。吴先生也就用“四端”来证明直觉不出于先天。四端之中,辞让之心与是非之心,“自己的面孔便不像天生,可以省却纠缠”,故吴先生止讨论侧隐与羞恶两端。他在讨论恻隐之心的一段里,举了两件北京实事作例。
一位中国陆军次长的汽车撞伤了两个学生。竟自开车走了,不顾那受伤流血的学生。一位瑞典使馆秘书的汽车撞伤了一个煤车夫也流血了;那位瑞典秘书立即停车,叫人把受伤的人扛上自己的汽车,送入医院,留下自己的住址,方才回去。吴先生说:
这就是,瑞典秘书的祖宗已算了几十代账;陆军次长的祖宗止把恻隐之心(此四字原文作“孺子入井”,今以意改。)算做灵机活动,没有算账到少爷翻车上去,所以直觉便有程度差等的分别。
关于羞恶的直觉,他说:
激起羞恶,虽较锐利,然而要想解决他,却靠了理智更多,理智要替他用算账工夫筹备得更劳。他试举男女的关系作例,举出了三件实事:
1.后汉名士苟爽(八龙中的无双)之女苟采,嫁给阴氏,生一女而夫死。苟爽把她别许郭氏,他自己诈称病笃,把女儿骗回家,强载她送到郭家。她到郭家,自缢而死。《后汉书》记此事,但表荀采之节,而完全不责荀爽之迫女再嫁。
2.一千七百年后,松江周女士在某校教书,因与校长互相惬意,就正式结了婚。她的父亲周举人以为他的女儿做出“不端”之事,把女儿骗回家,同船到中途,推她坠水而死。
3.又过了十五年,日本文学家有岛武郎是个有妻之夫,同一位有夫的波多野夫人发生了极热烈的恋爱,遂相约自杀了。中国有位理学少年谢先生对于此事却居然大加赞叹,称他们俩有杀身成仁的直觉。
依这三件事看来,究竟谁的羞恶之心可算是先天的直觉呢?吴先生说:
所以理智审查了情感,预贮些直觉在脑子里,做个应急时的宝丹,是我们人动物(或不止人动物)的一种能耐。
然而环境的变动,静稳舒缓,一代一代止把老方子使用,好像只是一个上帝钦定的御方,……也就说得去。
若环境变动剧烈,止十五年,便药不对症;一定发见或是前的直觉,(周举人的)或是后的直觉,(谢世兄的)终有一个假冒仙传。
若要说彼此被环境改动,那就要问谁是改方先生呢。方才晓得那改方先生姓理名智。于是理智先生在剧烈变动的环境中,便门诊出诊,应酬一个不了。
在这一方面,吴先生最接近戴震。戴震要人知道“理”只是事物的条理,并没有什么“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
人心止有心知,可以扩充训练到圣智的地步;训练的法子止是“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
戴震要排斥那“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因为他深信“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
吴先生所以要排斥那些“把直觉算灵机活动的玄学鬼”,也止是因为认直觉为天理流行,或灵机活动,必至于把那些成见习俗“假冒仙传”的老方子认作良知直觉,其害正等于认理为得于天而具于心。
戴震要人“致其心之明,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这种纯任理智的态度也和吴先生相同。吴先生并不完全否认直觉,他只要我们明白直觉到底“还是要经过理智不断的帮助,叫他进而愈进”。
不受理智指导帮助的直觉,正和戴震所谓“意见”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盲目,同样的武断专制。
戴震要人“致其心之明”,至于“无蔽”,方才可以得理。吴先生更要进一步,要人平日运用理智,养成为善的能力,造成为善的设备。单有无蔽的理智,或单有直觉的好心,若没有可以为善的能力与设备,还不是空口讲白话?
例如孟子讲恻隐之心,只敢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吴先生便要追问,假使把“将”字换了个“已”字,又怎么办?吴先生的人生观是把人看作两手一个大脑的动物在台上做义务戏。这出戏不是容易做的,须充分训练这两只手,充分运用这个大脑,增加能力,提高智慧,制造工具:品物越备,人的能力越大,然后“能以人工补天行,使精神上一切理想的道德无不可由之而达到又达到”。努力朝这路上走,“没有一境不该随境努力,没有一时不该随时改进”,这才算得“人生观”。
反乎此者,都只是“人死观”。“涅槃”,“寂灭”,“出世”,都是人死观,不用说了。就是那些什么“持中”,“调和”,“顺天理而待尽”,“物来而顺应”,也都只是懒惰人的半生半死观,——人也够不上整个的人,生也够不上活泼泼的生,止是苟延残喘而已。
世间一班昏人,偏要赞叹这种半生半死的生活,自命为“精神生活”!吴先生喝道:
玄学美学先生,他的个体精神被自然物质屈服了,发起一种麻醉性的精神,被清风明月弄得穷愁潦倒,又把同类的臭皮囊害得风餐露宿,反自矜精神以外无长物,便叫做“精神生活”。
以被屈为和平,以被屠为牺牲;青山绿野,戴寝载哦,似乎神仙境界,特不免于刀俎上之宛转呼号而终,——这叫牛羊的精神生活。(《杭育》五)
这便是吴先生说的“无端的……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没有”。吴先生的人生观的结论是:
言生而至于有人,宇宙之戏幕自更精彩。至此而挟极度之创造冲动,及最高之克己义务,始可自责日,人者庶几万物之灵!凡覆天载地之大责任,为宇宙间万有之朋友所不能招呼者,壹由吾人招呼之。如此,岂是“就生活而生活”,“顺天理而待尽”,可以胜彼艰巨?
是故人也者,吹个大法螺,即代表漆黑一团,而使处办宇宙,又以处办得极精彩的宇宙之一段双手交出,更以处办宇宙之责任付诸超人者也……悠悠宇宙,将无穷极,愿吾朋友勿草草人生!
1928,2,7,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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