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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议论东西方文化的意义

  当前,在国内外,特别是在国内,颇有一些学者热衷于议论东西文化的关系,以及东方文化在21世纪将要起的作用和将要占据的地位等等问题。

  关于这情况的来龙去脉,我在“总序”中已经有所涉及,这里不再重复。

  朱柏庐《治家格言》中说:“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身处20世纪的世纪末而议论下一个即将来临的世纪的问题,特别是东方文化的问题,完全符合“未雨绸缪”之旨,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应予提倡。

  这种议论有什么意义呢?有极其深远的意义,主要是在政治和经济方面。世界各国目光远大、有抱负、有理想的政治家们,都必须有点预见性,然后再在预见的基础上制定相应的政策与措施。这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至于预见性的正确与否,其命中率之高低如何,那就要看预测者之水平如何,搜集材料和数据之丰富程度如何,对这些材料和数据之分析能力如何。这都属于常识范围,用不着细谈。

  有没有理论意义呢?在这里,意见恐怕会有极大的分歧。有的作者摆出一副理论家的架势,大谈理论,持之似有故,言之似成理,笔底生花,词若联珠。然而,恕我不敬,在俨然巍然的理论的威势的背后,近视眼的形态丝毫也掩盖不住。这样的理论似肥皂泡,一吹就破。

  我先讲一个从前在什么书上读过的笑话:有两个近视眼,谁也不承认自己近视。二人约定:比赛一下。适逢隔壁某大寺庙第二天要挂匾,二人认为这是比赛的绝好机会。于是言定:第二天从挂匾的地方前面某一个距离,同时起步向前,谁先看到匾上的字,谁就是胜利者。其中一人,心眼多而歪。他事先向隔壁管事人打听好了匾上题写的字,心中有了底。到了第二天,二人如约从远处齐步向前走。走到某一个距离,心中有底的那一个人,忽然高声大叫:“我看到了,是××××四个大字!”旁边有一个过路人而非近视眼者,闻声大惊。细问根由,不禁大笑说:“那个匾还没有挂出来哩!”

  笑话归笑话,但是,我认为,在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出来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是一个猜匾的近视眼。其区别只在,猜匾还能够事前打听匾上的字,但是,要猜21世纪如何如何,不管你心眼多么多,却是无处可以打听的,除非出一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活神仙,但是这种神仙世界上是没有的。鉴古以知今,鉴今以知未来,当然也能够弄出点“理论”来,但这样的“理论”也只能形同猜测。因此,我认为,居今日而猜测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以及东方文化在下一个世纪所占的地位,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将由历史的发展进程来证明的事实问题。我们都不要过于自信,那样就难免为非近视眼的旁观者所讥笑。

  但是,我并非根本反对议论,我是赞成议论的,否则我决不会以一个“野狐”的身份来写什么《天人合一新解》《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等等的文章。我虽然明知自己也在近视眼之列,但我有点不自量力,有点不安分守己。我没有向什么神灵去打听匾上的字,就贸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提出来了,我当然认为它是正确的,否则就成了自欺欺人,为君子所不齿。我自己虽然认为是正确的,我却决无强迫别人认同之意。我们都是近视眼嘛,谁也不必效法阿Q先生飘飘然去获得“精神胜利”。

  我那些拙文发表以后,颇引起了一些学者们的注意,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者有之,要同我“商榷”者有之,要同我“讨论”者有之,不是针对拙文而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淋漓酣畅发挥自己的意见者有之。我没能作详细的统计,反正在过去几年内,议论东西方文化关系,以及在21世纪东方文化所占的地位,还有其他一些内容类似的文章,颇出了不少,只要我能得到,我都敬谨拜读。文章写得好的,我击节赞赏;文章写得不怎样的,我略皱眉头,如此而已。至于“商榷”“讨论”之类的挑战,我一概置之不答。这并非出于简慢。其中原因,我在上面已有所涉及,不必重复。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我在上面屡屡使用“议论”这个词儿,而不用“讨论”一类的词儿。“议论”,不是“讨论”,更不是“争论”,只是“议”一议,“论”一论而已,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发挥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只等秋风过耳边”了。

  从目前情况看起来,这“议论”还会继续下去的。“议论”一下,也绝不是坏事情,它能启迪人们的思考,增添人们的情趣,等于写一篇21世纪“畅想曲”。即使到了21世纪,匾上的字还不会立即显现出来,仍然有“议论”的余地,仍然有“畅想”的余地。只要天假以年,我仍然会奉陪的,我是一个喜欢“畅想”的人。总之,我认为,居今而谈21世纪,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文学创作问题,创作的就是“畅想曲”。我们大家都不妨来畅想一番,以抒发思未来之幽情,共庆升平。

  中国有一出旧剧,叫《三岔口》。剧中有一段在暗室中夜斗的场面。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打,刀光剑影——在黑暗中也许刀不能闪光,这不过是陈词滥调而已——煞是热闹;但是却各打各的,谁也碰不着谁。然而台下的观众却是兴趣盎然,他们想看的正是这一种谁也碰不到谁的场面。如果真的用刀剑砍伤一个,则血流如注,弄不好还要去见阎王老子,岂不大煞风景也哉!

  为了帮助大家把这一出“三岔口”唱好,我同张光璘先生共同编选了这一部《东西文化议论集》——请注意:“议论”二字是画龙点睛之笔——因为我可以说是一个始作俑者,越是外行,勇气越大,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这通例也适用于我。我对东方文化的意见比较具体,比较明确,文章写得也比较多。为了做好这一个靶子,我擅自把自己的文章排在前面,绝非想抖一抖编选者的威风,不过想对议论者和读者提供点方便而已。

  但是,我又想到,树有本,水有源,在我国漫长的哲学史上,谈“天人合一”的大师们颇不乏人。他们的议论深矣广矣。可我不是在写中国哲学史,所以现在不选他们的文章。我的老师一辈的诸大师,对东西文化和“天人合一”间有涉及者。我指的是梁漱溟、金岳霖、冯友兰、钱穆先生等等。他们在这方面的论述,似极有编选的必要。钱宾四先生的文章,已抄入拙文《天人合一新解》中,不再重复。其余三位则各选一篇或一段,以见近当代我们的先驱者们的风范。另外还有几位学者,也曾参与文化的争论,起过一定的影响,他们的文章我们也选了几篇,这些文章都不在我们的品头论足之列。

  下面的文章是从多种报纸杂志上挑选来的。赞同我的意见者选,不赞同者也选,绝无偏袒轩轾之意。国外的学者的文章涉及这个问题者也一并选入,借以扩大我们的眼界,庶免坐井观天之弊。在当前世界上,讨论问题,除非涉及一个极小的有地域性的范围,无不与辽阔的世界息息相关,何况是东西文化这样涉及面广意义巨大的问题!但是,无论是中国,还是域外和境外,与我们要议论的问题有关的文章,其量极大,我们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次选尽。我们目前只能挑选其中的一小部分。至于挑选得是否准确,我们毫无把握。挂一漏万,在所难免。现在,我们只不过是起一个头。将来倘有需要,说不定我们还要继续编选。我们的目的,我们的愿望,只不过是想共同唱好我们的“三岔口”,共同谱好我们的“畅想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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