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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中国文化发展战略问题(3)

  你讲文化交流,交流的内容是什么东西呢?我看了一些材料,三分法占主导地位,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有一个人,是19世纪下半叶的,叫曾康,他写了一本书,叫《翼教丛编》。他是拥护孔教的,翼教,教也者,指孔老夫子之教也。他当时是比较右的,比较落后的这么一个人。他是从什么地方讲的呢?“变夷之议,始于言技。继之以言政,益之以言教,而君臣父子夫妇之纲,荡然尽矣。”“变夷”,就拿中国来把外国人改变。他分三个层次,一个是“技巧”,技工的“技”,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政,政治的“政”,他指的是政治制度,跟技巧不一样了;第三个是教,不是教育,而是教化,是上层建筑的东西。分三个层次“技、政、教”,从物质的一直到精神的,中间经过政治制度。到了1916年,陈独秀写了一篇文章,叫《吾人最后之觉悟》。1916年,那时候还没有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1919年。他这里边也分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叫“学术”,学术指的是这些东西:西教、西器、火器、历法、制械、练兵。历法是从前的皇历,现在咱们的月份牌。这第一个层次,叫学术,学术意思就包括这些东西。第二个层次叫“政治”,指的是政府的制度。第三个层次叫“伦理”,就是自由、平等、独立,也是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他这三个层次跟曾康基本一样,从物质最后到精神,都是这个样子。到了1922年,梁启超写了一篇文章,叫《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他怎么讲的呢?他说近50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他的意思就是说,50年以前,从1922年算起,50年以前,中国人对自己的不足不知道,大概从1870年算起吧,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他感觉到中国跟西方交流分三个时期,也是三个层次。第一个叫器物,瓷器的“器”,物质的“物”,就是物质的东西。第二个叫制度,意思一样。第三个叫文化根本。你看梁启超也是分三个层次,而且内容跟曾康、陈独秀一样。

  他们三个人都是从物质到精神。这说明什么呢?就说明我们在鸦片战争以后,同西方来往,同西方进行文化交流,大概就是这么三个层次。从物质到精神,从低级到高级。

  这个意见看起来是能够成立的。为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现在看一看,中国同别的国家文化交流的历史多极了。中国同印度、朝鲜、越南交流;同日本、美国、英国、德国也都交流。大概一般讲起来,开始总是从物质开始,而不是精神的。物质,比方说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穿的东西,这个很具体。拿来以后就能吃,能用。我现在还想给同志们讲一个我自己正在搞的课题。我们现在吃糖,白糖、红糖,这糖不知同志们考虑过没有,每个人天天吃,可是糖的背后有人类一部很复杂的文化交流的历史。咱们中国过去不吃白糖,甘蔗有,没有白糖。最初我们叫糖的东西,在汉朝是关东糖,麦芽做的。糖是物质的东西,这物质的东西一旦产生、一旦制造出来,它就流遍全世界,因为每个人吃糖都很满意,很甜、很舒服,很容易学,也用不着思想斗争。我的意思就是说,文化交流开始的时候一般说总是从物质开始的。因此这个三分法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三个人都一样,是不是抄袭?不知道,也许是独立思考,达到的结论都一样。这三个人一点没区别,就说明这个东西是接近真理的。到了现在,我们这儿还有研究这个问题的。我刚才说的庞朴同志,上面我谈到他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写了一篇文章,叫《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庞朴同志分析这个问题,也是分了三个层次。他叫什么呢?他第一个叫物的部分,事物的“物”。物的部分指的什么东西呢?他讲物的部分就是指的马克思称之为“第二自然”的。这是第二自然,不是第一自然,就是对象化的劳动,就是用劳动制造什么东西。对象化的劳动,指物的部分。这是第一。第二个层次是心物结合的部分。心和物结合。这里边指的什么东西呢?指的就是自然和社会的理论,社会组织制度,等等。第三个层次呢?是心的部分。物、心物、心,这么三个层次。心的部分,叫核心层,指核心,最中间的,这里指的什么东西呢?这里指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趣味、道德情操、宗教情绪、民族性格等等,这是心的部分。他这三个层次跟上边讲的也一样,从物到心,中间有一个过渡,过渡就是制度,上边几个人都讲的是制度。这是文化交流的内容方面,有这么三个层次。大概第一个层次最容易交流,这是没问题的。同时,这三个层次还代表三个时期,就是从1840年到1919年,这80年中间,这三个层次代表了三个时期。

  这物的部分呢?就是自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到甲午战争。在这个阶段上,中国人就说“师夷之长技”。师,以他为老师,学习夷人。夷,外国人。学习外国人擅长的技术,船坚炮利,造大炮,造战船。第二个层次是第二个时期,就是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戊戌变法,要改变这个制度,要搞君主立宪,这是制度嘛!辛亥革命大家也知道,它也有它追求的政治上的理想,就是废除君主制度。这是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呢?心的部分,就是我刚才说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等等等,这是从辛亥革命到1919年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在文化深层进行反思,现在不是有一个名词,一个常用词吗?叫做反思,自己来思考。五四运动是最清楚的了,当时讲的五四运动要两种东西,一种德先生——德谟克拉西——民主。一种赛先生——赛因斯——科学。要民主,要科学。反思,怎么反思呢?就是我们过去没有民主,反思的结果要这个东西。所以我看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文化交流的三个层次,三个层次代表三个阶段,就说明我们清朝末年的中国人一直到民国以后的中国人,都在那儿考虑这个问题,向外国人学习什么东西,考虑结果就这么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比一个阶段提高,发展是非常自然的。

  刚才我介绍了几个文化交流内容的三分法,还有另外一些三分法,如周一良同志在《光明日报》1986年6月24日“史学”上写过一篇文章,叫《我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几点看法》。他也是三分法,不过他这个三分法跟前面说的几个不一样。他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叫狭义的文化,狭义的文化指的哲学、文学、美术、音乐以至宗教等,主要是与精神文明有关的东西,这叫狭义的文化。第二个叫广义的文化,指政治、经济。政治指典章制度,经济指生产交换,以及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风俗。里边包括生产工具、服饰、房屋、饮食、车船等生活用具,这叫广义的文化。第三个叫深义的文化。

  狭、广、深,三个层次。深义的文化是在狭义、广义互不相干的领域中进一步综合、概括、集中、提炼、抽象、升华,得出一种共同的东西,一个民族文化中最为本质、最有特征的东西。他举了个例子,拿日本来讲,说日本喜欢苦涩、闲寂、简单、质朴、纤细、含蓄、古雅、引而不发、不事雕饰。周一良同志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讲的也是三分法。除了这些之外,也有四分法,台湾有一个学者叫余英时,他把文化交流分为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物质,这跟三分法一样;第二个是制度,也跟三分法一样;第三个层次是风俗习惯;第四个层次思想与价值。好像是第一等于三分法第一,第二等于三分法第二,第三、第四等于三分法第三,好像是这么一种情况。

  现在跟同志们谈几个问题,就是在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叶,跟文化交流有关系的有三个问题。当时人们感觉到不向外国学习不行了。他们虽有这个感觉,但总是认为,向外国学习,只能学习物质的东西。精神的东西还是中国的好。他们思想向外国学习,但总还放不下架子,总还想“精神胜利”。因此就产生了三个问题。第一个叫本末问题。中国四书中的《大学》有这么几句话: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总的意思就是说:物有本,有末。本是根本,末是末梢。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呢?“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伦理道德是本;财,物质的东西是末。他们这个意思无非是说,西洋的东西是末。当时最羡慕的是船坚炮利,为什么船坚炮利呢?因为跟洋鬼子打仗打不过他们老吃亏,后来就感觉到,说他那个船比我们厉害,他那个炮比我们厉害,我们首先学这些东西,非学不行,因为咱们那个大刀片打不过洋枪洋炮。可是他们认为这是末。本是道德。我们中华帝国虽然末不如你,可是道德比你高,实际上反映的是“精神胜利”。他们这一个本末,中国为本,西方为末。后来郭嵩焘,同志们知道他是晚清时候一个比较着名的外交家,他有他的看法,他说:西洋立国,有本有末。他说西洋人家本国也有本有末。什么叫本呢?什么叫末呢?其本,在朝廷政教,政治教化;其末,在商贾做生意、造船、制器,这是他们的末。郭嵩焘的看法比一般好像要高了一层。一般认为,西方没有本,只有末,他们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船坚炮利,能造得好船,铸得好炮。郭嵩焘呢?他说人家也有本有末。这个问题就是我刚才说的,它反映了什么呢?就反映了当时清朝有那么一批官僚,他们感觉到非向西方学习不行,可是心有不甘,所以只好说:我是本,你是末。鲁迅讲的阿Q精神就是这类的东西。

  第二个体用问题,一个体,一个用,跟上边那个差不多。体是主体,这个很清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说我们中国的文化、教育、学术,这是体,这是基本的。说你们那套东西不是体,而是用,是为我所用的。这个体用问题大概同志们知道,在19世纪鸦片战争以后,在清朝一些官僚中间,有过长期的争论。长期争论的结果大体上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它反映的情况跟第一个差不多,不得不学,可又不甘心学,不敢于承认自己不行,结果我是为体,你是为用。严复,同志们知道严又陵,翻译《天演论》的,他对这个有点意见,他讽刺了。他怎么讲呢?他说:“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说有牛这个体,用来负重,可以驮重东西。“有马之体,然后有致远之用。”就是说可以骑着马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是它的用,这个不成问题。

  他说“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他这个话讲得很俏皮,他是反对那个想法的。他说你以中国为体,以西方为用。你以牛为体,以马为用,是不可能的。马有马的用,马有马的体;牛有牛的用,牛也有牛的体。总而言之,这个问题也体现了当时官僚们的思想活动。现在这个问题还在那儿提,我听说李泽厚同志就讲,以西学为体,以中学为用,发表在《群言》上。是不是在《群言》上发表过?(好像发表过)我没看过他的文章。他讲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有些人起来纷纷反对。这是与文化交流有关的第二个问题,叫体用问题。

  第三个问题夷夏问题。夷是洋人,夏天的“夏”是中华民族,外国人和中华民族的关系问题。这个也很简单,怎么叫夷夏问题呢?魏源是当时一个思想很解放的,也可以说是先进人物吧,他有一部书叫《海国图志》,是在鸦片战争前后写出来的,很大一本。同志们有兴趣翻翻这部书,非常有意思。当时19世纪中叶距今一百四五十年前,他介绍了外国的好多东西,有些方面,我想我们今天还未达到这个水平。他介绍了好多书,好多情况,说美国跟中国通商,美国一年赚多少钱,输出多少东西,输入多少东西,都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如你要想了解这些情况,可能还有困难。我们与美国经济关系那么密切,可是有些数字,我是不知道的,也许搞经济的同志知道。当时19世纪中叶,那时候一些先进人物写了好多书介绍外国,都是非常详细的,包括地理、经济等各个方面。他们把英国的船只,包括多少战舰,都写得详详细细。魏源这本《海国图志》非常有趣,他这个人应该说是一个很开明、很先进的人物,可是他主张什么呢?他主张我们跟外国文化交流“以夷治夷”。同志们知道这个词。鲁迅写文章有时也讲到“以夷治夷”,用外国人治外国人,打外国人的牌。这夷夏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究竟是夷——外国人改变中国呢?还是中国人改变外国,以夏变夷,用中国来改变外国。他们主张什么呢?他们主张说:我们学习外国的东西,可以学习,而且非学习不行,船坚炮利;可是我们不能让它把我们化过去,说伦常名教,中国的伦常名教是不能变的。

  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什么本末问题呀,体用问题呀,夷夏问题呀,因为时间关系,我只能给同志们在这里简单讲讲内容。虽然这三个问题名字听起来不一样,实际上表现的心情则是一致的,就是要学习,而又不甘心。我们天朝大国,我们有我们的好东西,就是学你们,你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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