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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六月,在河东节度使任上已一年有余的令狐楚从太原入京,调任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此时,两度科举落第的义山带着一颗失意孤独的心,回到洛阳家中,先是看望了母亲和弟弟,又只身来到荥阳给堂叔上坟祭扫。

  当义山跪倒在堂叔坟前,他的内心应是浸透了愧疚和忧愤的泪水,多年以前,他在堂叔的殷切教导下读诗书弄管砚,如今,他拿什么来告慰堂叔的在天之灵?

  落第再落第,对于当年的名动洛阳城,这巨大的反差压得义山愁肠百结郁闷难当。令狐幕府他暂时是不想去了,一则他自忖这么多年已欠令狐家太多恩情,二则令狐楚“岁给资装”送他应考,他却落榜而归,这不符合义山心气孤高的才子性情,况且,在最失意的低谷,他总是希望回到家乡亲人身边去默默倾诉和疗伤,于是,祭拜了堂叔,义山便去干谒堂叔的世交知己、荥阳刺史萧浣,又经萧浣的延誉和引荐,义山被华州刺史崔戎辟聘为幕府掌书记,工作也不复杂,还是代草章奏。

  崔戎,博陵(今河北安平)人氏。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华州曾有这样的旧例,官府置钱万缗,为刺史个人私用。崔戎到任后分文不取,将这万缗钱财直接充作军费。崔戎还极其爱民。有一次,有兄弟二人为分家不公,一纸诉状告到了府衙,崔戎没有当堂喝问,而是暗自垂泪,自责为官一任,却没能让百姓相亲相爱和睦团结,来告状的兄弟顿然心有所动,于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

  无论是官品还是人品,崔戎都是难得的大贤之人。能在他的幕府当差,是义山的造化。

  及待见面互相问起先祖,义山才知,崔戎居然还是自己的远房表叔,其高伯祖玄暐曾封博陵郡王。崔戎的谦和加上远亲这层关系,使义山安下心来,在华州度过了一段短暂却珍贵的快乐时光。

  从堂叔到令狐楚再到崔戎,他们是温暖的火苗,照亮了义山的前半生,使他的旅程不至于那么寒冷孤寂。

  在华州幕府,义山重温了过去在令狐府曾有过的快乐时日,所不同的是,他和令狐楚始终隔着一段仰视的距离让他去敬畏,他与崔戎之间,却消弭了这段距离变得亲近和真切。两人时常促膝相谈,纵论晚唐时局,兴至之时甚至忘却时间,崔戎为此竟免去了幕府的坐衙和参见等礼节。义山进士试夙愿未偿,一直是他的心结,崔戎深表理解,并特意送他去安静的南山僧寺温习课业,以备来年科考。

  这些细节,是一个父辈对子侄亲人的深切关怀,怎不令义山感动异常?义山在《安平公诗》中一一作了回忆:

  ……

  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

  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

  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

  可惜,这样温暖的日子并不长久。大和八年(公元834年)三月,崔戎迁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治所在齐鲁莽荒之地兖州。

  崔戎是一个清明的好官,从华州离任时,百姓遮道挽留,泣请留任。甚至有人情急之下,脱下他的靴子,弄断他的马蹬,舍不得让他启程离开,崔戎只好在夜间悄悄骑马离去。目睹了这一切,崔戎的人格光辉自此成为义山心间永久的照拂。

  大和八年五月,义山跟随崔戎抵达兖州任所。刚一赴任,崔戎就马不停蹄地四处考察州治民情,连断几桩宿案,百姓喜极相告,额手称庆。然而仅一月有余,六月十日,操劳过度加之水土不服,崔戎不幸染病身亡,享年五十五岁。

  义山的悲,有泪如倾。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知己兼知遇。刚相逢未曾尽欢,却又撒手离去。失去了良师益友,好比在孤寂荒漠失去了唯一的伴侣,义山二十几年的好年华啊,似一枝蓬勃的苦楝,虽青春,却味苦性寒。

  一年后的大和九年,逢崔戎的周年祭,义山在崔戎的长安旧宅怀念知己,悲歌啼哭数百言写下了《安平公诗》,他在诗中说:

  ……

  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

  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

  ……

  如果崔戎健在,义山此后的路将会顺畅许多。但生逢末世,世事蜩螳,他的命运不过是倾城之下一只蝼蚁的命运,谁还顾得上他的疼痛?谁还管得了他的未来?

  城倾之时,已来日无多。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一首我喜欢的诗,尤喜最后那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寂寥,萧寒,却是一种清明飒然的境界。

  大和八年,崔戎在兖州任上病逝,义山瞬间如落单的鸟儿,茫然天地间不知何往。转眼已是深秋,为了生计,他往来奔波于河洛荥阳间,一边继续温习功课,一边拜访亲友,寻求新的仕进机会。

  这一日天已向晚,秋天的萧瑟气息笼盖四野。天空有些阴云,秋风扫过,凉意沁肌,眼看一场秋雨就要来临。此时,奔波一天的义山终于借宿在一个叫骆氏亭的驿站。他卸下行李,稍作休憩后,便信步走出客房,独自一人,赏这一片陌生的风景。

  这是一个建在水畔的亭馆,义山穿过长廊,来到临水一侧的亭院边,靠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

  视野里,一片云水杳杳,山隐隐,水茫茫。想起人生大概也是这样的底色,苍茫而萧冷,自己不过是寄生于天地间的一只蜉蝣,好不容易得到一丝灯火的温暖照拂,却倏忽间油尽灯灭,接下来的境况更加寒凉孤寂。

  崔戎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于眼前。义山忽然刻骨地想念起这位表叔、视自己为友为子的知己,在这样阴霾重重的秋日傍晚,在这样深浓的秋意里,这种想念让义山痛彻心扉。

  往事漫上心来。义山忆起昔年在华州幕府,和崔戎的儿子崔雍、崔兖亲密无间友好相处的日子。现在,他们远在长安的崔家府宅,却已失去至爱的亲人。

  义山心念微动,与崔雍崔兖远隔天涯,已好久不见,不如聊寄数言,略致问候吧。只是,哀痛往事不堪再提,那就以诗遣怀,以表牵挂罢了。

  眼前这一片衰飒秋景虽然冷寂,展眼细看,却别有意味。义山收回目光,只见近侧水畔竹坞茂密,竿竿翠竹清秀挺拔,一从绿影叠映水上,使萧瑟的秋景泛出一丝鲜亮的活色。更近处,是亭馆的曲径雕栏,它们静静地临水照影,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它们孤单洁净却婉致清丽的身影。

  义山略作思忖,缓缓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这一句起,已是满腹清寂,欲休却难将息。

  抬起头,遥望云天处,想这半年来的遭际,物是人非,身如漂萍。远在长安城的崔雍崔兖,和自己一样,都是安平公崔戎牵挂爱护的人,此刻却不能与他们畅叙伤怀,互致安慰。唯有思念像一根断线的风筝,却又怎奈山水迢遥,无法飞抵长安城与他们执手相言。

  这季候本已是秋尽寒来时节,不料今年的秋季迟迟不愿谢幕,天空层阴不开,致使冷霜也迟迟不来,徒添许多索寞难耐的衰寒之意。

  义山的心,在低徊中辗转再三。竹坞,水槛,秋阴,冷霜,重重意象在眼前交叠,织出一个让他蚀骨丢魂的漂零之感,和无从抵达的相思之叹。

  几径枯荷,蓦然映入他的眼底。在浅水的湖汊,一片零乱的残荷支楞在湖面,干枯断裂的荷梗,依然托举着泛黄的枯叶,与水中的倒影构成许多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像许多梦的碎片,是在追忆夏风轻拂,还是在留念荷叶田田的青春时光?

  暮秋枯荷,是多么孤清的晚景。秋阴不散,飞霜迟来,却留得这枯荷残叶,或许是为了等待一场冬雨,奏给失意的人听,却也是一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境界。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在义山心里,他这样写,别具深意。人生风雨晚来急,虽然自己尚值年少,却遭逢乱世国衰,他成长的足迹已历经人世的风吹雨打,幼年失怙、科举落第、知交零落、四处漂泊……纵如此,日子还是不停地运转,总不至于泥足深陷不再往前。那么,即便命运的摧折已使形体枯槁,还是要留一颗闲适鲜活的心,侧身枯荷听雨声,活出诗意的境界。

  这一份切切的心思,义山寄予崔雍崔兖,为与他们共勉。生如朝露,转瞬晞灭,不如珍惜眼前,于凄凉中寻安乐。

  这清平中寓境界的诗句自义山写出,已流传了千百年。犹记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曾提过,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宝玉看着荇叶渚的枯荷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黛玉却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忙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以黛玉的孤僻小性儿,能被她喜欢的,自是金字塔顶端洁净的清风。只是,改“枯荷”为“残荷”,或是曹雪芹无意的疏忽?

  从兖州幕府回到洛阳,这一时期义山的心情大抵如此。也许经历的困厄越多,就越平静超然。

  此时,他并不知道,一段擦肩而过的爱情,已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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