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比伤春意未多
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一场血雨腥风的甘露之变,使长安城风摧云裂。
这一年,唐文宗李昂27岁,为帝虽已九年,一根骨刺始终横在他心底让他隐隐作痛,这根刺就是权势遮天的宦官集团。
宦官制度起源于先秦,最初由身份卑贱者或处宫刑的人充当,角色是皇室家奴。后来,这些饱受皇恩的阉人开始登鼻子上脸,纠合朋党,飞扬跋扈,陷害忠良,卷入宫廷权势之争,甚至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导演了一起又一起宫廷政变,汉末的十常侍之乱便是最好的例证。
唐玄宗时,宦官高力士极得宠爱,“每四方进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进御,小事便决之”,产生了由宦官组成的内朝,并设置了正三品的内侍官职,级别与正三品的宰相等同。此后,宦官集团权倾朝野,连皇帝的废立都由他们掌控,从宪宗到昭宗先后登基的九个皇帝中,七个由宦官拥立,两个被宦官杀害,分别是宪宗李纯和敬宗李湛。
文宗就是被宦官王守澄和仇士良拥立起来的皇帝。宪宗死后,王守澄和陈弘志先立李恒为帝,是为唐穆宗,穆宗死后,穆宗的儿子敬宗只当了一年皇帝就被宦官杀害。这段时期长安大明宫中,充满了阴鸷叵测,动荡不宁的气息。此时王守澄手中又捏起了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便是穆宗的二子李昂。算是连推带搡的,李昂被王守澄拥立为历史上的唐文宗。
这个皇帝文宗委实当得不爽,说穿了就是傀儡一个,加上宪宗和敬宗的死,让文宗既怕又恨,心底也渐渐下定了剪除宦官的决心。
大和四年(公元830年),宋申锡为相,在文宗的授意下开始启动清除宦官计划,不料行事不密走漏了风声,最终以宋申锡的遭贬而失败收官。
大和八年,文宗患病,王守澄推荐擅长医道的郑注为文宗诊治,文宗见此人谈吐不凡,便有意笼络,奖掖有加。此后郑注又将李训引荐给文宗,两人遂成为文宗的心腹,经过步骤严密的密谋安排,先将陈弘志“封杖杀之”,又以一杯毒酒结果了王守澄。剪灭宦官的计划初战告捷。
这年秋天,文宗任命李训为相,郑注为凤翔节度使,只待时机成熟一举将宦官连锅铲除,重振李唐朝纲。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明宫紫宸殿内,文武百官正在早朝。按照之前的计划,金吾大将军韩约面露喜色向文宗奏报说,昨夜左金吾仗院内的石榴树上居然天降甘露,定是祥瑞之兆。这时,李训不失时机请皇帝亲临观赏。文宗心领神会,命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仇士良带领宦官先行一步察看。文宗这边的真实意图是,只等宦官一入院内,事先埋伏在幕后的士兵们便来个瓮中捉鳖,一举歼灭。
好端端一个大瓮,却被韩约那厮给捅了个窟窿。仇士良带领宦官浩浩荡荡奔左金吾仗院而来,猛然见金吾大将军韩约面如白纸,目光游移,也不知道他这大将军是怎么当的,定力居然这么差。仇士良情知不妙,此时一阵寒风吹来,掀起廊庑的帷幕,此时隐藏在帷幕后武装甲士的森森兵器暴露无遗。仇士良夺路而逃,双方立刻陷入混战。仇士良逃出后直奔殿上首先劫持了文宗,赶来救驾的李训被宦官郗志荣击倒后逃出宫外,文宗一路被挟持进东上阁,阁门瞬间关闭,于是甘露事变以李训、郑注的失败告终。
紧随其后,侥幸脱难的仇士良开始血洗大明宫。皇宫内外,“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李训、郑注、王涯、舒元舆、韩约、郭行余、罗立言、李孝本等朝廷重要官员及其家族一千多人惨遭诛杀甚至灭门。
长安城,一片惊悚骇然……
朝廷政局的动荡不宁,天下苍生的惶惑不安,个人的得失对于这一切,只是倾城之下一粒碾碎的石子,小到无法进入视线,也真的算不了什么了。
乱世里,哀鸿遍野,人如飘蓬。整个李唐天下,已不复盛唐的繁荣,也不再有大唐的气度。身世的凄凉,落榜的磨折,知己的离逝,在义山心里,皆来自这乱世的源头。他恨不能济天下、清君侧,恨不能上达殿堂,为君王分忧,为黎民解愁。
甘露之变的第二年,即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义山写下《有感二首》,以沉郁哀痛的笔触记录了那不堪回首的宫廷变故。后人品读义山诗,总感觉深情绮密有余,却少胸怀天下、关心时政之作。其实不然。《有感二首》、《重有感》、《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等都是爱恨交织、针砭时事的现实主义作品。更为难得的是,在这些诗中,义山的情感一反《无题》诗中的朦胧唯美,他总是清晰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憎,坦陈自己的观点。
在《有感二首》中,他说:“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意思是文宗李昂用人不当,未曾识别李训、郑注之流行事草率,居然延为上宾,以致事变发生,万劫难复。又说:“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他万分惋惜地问,古有良臣为君王肃清身边的奸佞小人,今天也不是没有德高望重的忠臣,为什么要任用这么窝囊无能的李训?他虽然抱效朝廷之心仍在,却轻率地导演了一个破绽百出的计谋,害得那么多人白白送命,实在是不堪言说。
义山的清醒里有深深的悲凉。也许内心里,除了正直文人的那一份家国情怀,他还一直把自己列为李唐王室的余脉,不求共富贵,潜意识中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份责任和担当。
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为王涯的无辜被杀愤慨鸣冤而三上奏疏,言辞之激烈,指陈要害之锐利使宦官坐卧不安。刘从谏似乎让义山看到了希望,他殷殷地盼,切切地等,一颗愁肠百结的心里满是担忧,满是祝福和祈祷。在这样的心境下,义山写下了《重有感》: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重有感》,历来被认为有老杜遗风。王安石曾这样评价义山:“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清人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说义山诗“秾丽之中,时带沉郁”,都肯定了义山诗有沉郁之气,得杜甫诗沉郁顿挫之余绪。
这沉郁里,是深深的情。义山的一生,是在寒风扑面晚来欲雪的光景里走过,日渐颓败的晚唐不曾给过他多少温暖,他却仍然执着地爱着那个寒风四起破败黑暗的乱世王国。
他的情感始终那么深沉丰沛,爱家国,爱所爱的女子。爱让他的一生,都饱含着泪水。
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伤春,是这首诗的基调。但义山所伤,不是繁花将落,也不是无计留春住的惆怅,是李唐王朝的残山剩水和风雨飘摇。
想起杜甫的诗《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杜甫是个一生悲苦的诗人。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的倾城国难,在诗人内心投下了巨大的阴影。756年,唐肃宗李亨即位于灵武,杜甫在从鄜州去往灵武投奔唐肃宗途中,被安禄山军队截获,带到了沦陷的长安。757年春,杜甫路过曲江,曾经的烟柳繁华已是触目苍凉,不禁哀伤难抑,写下了这首《哀江头》。
对于大唐,安史之乱是个拐点。由盛到衰,一个曲江便可看透。杜甫的悲,义山的悲,都把这悲集中到一个点上,曲江,还是曲江。
作为唐朝最为著名的皇家园林,曲江的兴衰便是王朝的兴衰。说它代表了李唐的繁华,毋宁说它见证了大厦的倾颓。
汉武帝开凿它时,因在长安城东南的宜春苑旧址上,因此称宜春下苑,又因流水曲折,称为曲江。后来隋文帝爱极池中莲花,改名芙蓉池。唐人李浚《松窗杂录》载:“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南即紫云楼、芙蓉苑,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节。”逢上大庆,皇帝会在这里大宴群臣,赐上几曲太常教坊乐,池中画舫摇曳,耳畔丝竹天籁,彼时彼景,是怎样的极致奢华,怎样的景致风流。
几朝几代以来,曲江一直歌舞升平,那是繁华叠着繁华,是盛世里的榴花照眼。
安史之乱后,一切,倏然间杳如覆水。
时间到了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唐文宗接受郑注“秦中有灾,宜兴工役”的建议,同时也想重塑当年的繁华景象,便命神策军修治曲江。十月,文宗在这里赐宴百官群臣。十一月,甘露之变发生,曲江的重修工作就此废止。
好端端一个车水马龙的长安城,遭遇了甘露之变,诚如刘从谏上疏所言“内臣擅领甲兵,妄杀非辜,流血千门,僵尸万计”,文宗被宦官钳制,最后遭遇竟连汉献帝都不如。曲江,怎能再现昔日繁盛?想起曲江的兴废,义山怎能不唏嘘感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在这两句对比中,甘露之变是一个分野。事变前,文宗的车驾鸾旌羽盖,在曲江游幸时是多么的威仪浩荡啊,现在呢?只能听见子夜时分冤魂的悲歌哭泣。
读义山诗,时时能读到杜甫和李贺诗的影子,尤其是吊古咏史感怀时事,义山沧桑得满纸生寒。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义山说,再也不见当年那些坐在金舆鸾驾中顾盼生辉的后宫佳丽们,曲江水啊,依然逝者如斯在向下苑的御沟流去。
杜甫曾借《哀江头》怀念安史之乱中香消玉殒的杨贵妃,曾是“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却落得个“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应当说,这首《曲江》,义山对杜诗有所承袭。写哀深,写悲意,在义山心底,没有什么比杜诗来得更加苍凉沉郁。
还是绕不开事变。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义山用了两个典故。典故中人,一是陆机,二是索靖。
西晋。陆机与其弟陆云文章冠绝一时,时称“二陆”。成都王司马颖表举“太康之英”陆机为平原内史时,是颇为看重其才智的。后来在八王之乱中讨伐长沙王司马乂,陆机被任命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领兵二十万。与司马乂之战,陆机兵败鹿苑后,宦官孟玖向司马颖进谗,陆机遂为司马颖杀害,被诛夷三族。临终前陆机想起昔日在华亭谷,与弟陆云听鹤鸣读诗书的日子,那是多么快乐逍遥的一段时光啊!不禁悲从中来,喃喃念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是一份望断肝肠锥心蚀骨的凄恻怀念。
还是西晋。书法家索靖“博经史,兼通内纬”,才艺绝人。先后任酒泉太守、尚书郎、大将军、散骑常侍等职。《晋书》载:“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大厦将颓,偌大的皇宫将成一片瓦砾废墟,宫门前威仪的铜骆驼,到那时,也只能在荆棘丛中见到你了。无尽的凄凉惆怅,透过语言,阵阵袭来。
义山想说,经历了甘露之变,那些罹难的臣子们,像遭宦官馋言陷害的陆机那样,回首往昔清平安稳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而那些暂时得以逃脱宦官算计的朝中官员,大概也如索靖一般,已在感叹王朝的大限将临。
经此大变,生逢末世的黎民已是生如飘蓬,何况那些担忧王朝命运、内心清明的士子们?还有什么样的惨痛能比得上末世的降临?还有什么样的殚精竭虑能比得上危崖前的担忧?晚唐,便是立在这危崖前的一幢空城,摇摇欲坠,叮当作响,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没有一处安然的国土。恍如寒冬,只剩下一片森然杀气。
义山写诗时,正值春深。屋外也许是姹紫嫣红春光如许,只是,抵不住的寒意侵过来,钻进李唐大厦破败的残漏间,丝丝缕缕,到处都是凌乱的风声。
一个潦草的人世,一个败落的王朝。既然科考失利报国无门,却又忍不住眼睁睁看着让人揪心,那么,只有避世,只有另寻心灵的慰藉,才能找一条温暖的小径,从暮气沉沉中短暂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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