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义山的《嫦娥》，我每读一次，心底便有荒草蔓延，它们拔节寸生，像深不见底的寂寞。

　　清人刘熙载评义山诗：朦胧晦涩、深情绵邈。这首诗却浅，一路低吟下去，也一路哀怨下去，明明白白，极少阻滞。

　　云母屏风，在烛光映照下，灿灿金泽，何等的耀目华贵。只是，烛影深，永夜长，那月宫的甲帐珠络、华榱璧珰，也不过枉锁了一窗寒梦。寂寥若此，即便飞升成仙，又当如何？

　　在义山眼里，那守着烛影儿，夜夜与寂寞相伴的，与其说是嫦娥，毋宁说是女冠宋华阳。

　　想来义山是有些怨的。爱有多深，怨有多切。她是宫女，又是女冠，恋情来得自然是真，却是踩着刀尖跳舞，以他“玉骨瘦来无一把”的儒雅资质，挑战个把彪悍情敌都有些困难，何况是挑战李唐王朝的双重禁戒，这一点都不好玩。

　　他却踩着刀尖，身不由己地，爱了。

　　如此刻骨铭心地恋着，没有转还余地。这一段苦情，非韩寿偷香可比，没有前途，不见光明。于是，爱深，便有怨意。为什么她偏是宫人女冠？那宫门重闱，道观仙籍，身居其间，好比月宫嫦娥，让世间凡人举目仰止。只是，知不知道，失去爱与自由，妹妹你守的不是宫殿，是寂寞。

　　第三句“悔”这个字，我似乎能想见义山痛到用力的表情。是一种发泄的心，痛苦，也痛快。他也许不止一次在心底叹息，无法言说的郁闷，无奈只能借嫦娥来说事。嫦娥应悔偷灵药。嫦娥当然是悔的，宋华阳，你一定也是悔的，你悔不该生在宫门。

　　嫦娥是帝尧时大羿的妻子，大羿非后羿，一个生在帝尧，一个生在夏太康，这个常识一直被人误读。大羿统治十日国，与嫦娥生死相守，据说开创了一夫一妻制先河。在《淮南子·览冥训》里，西汉皇族刘安让这个凡间女子飞升成仙：“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民间传说又有不同，窃不死药的变成了逢蒙。向逢蒙致谢，他让嫦娥洗脱罪名，名正言顺地入了仙籍，并且，这位绝色仙姝因孤独让世人心有戚戚。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中的句子，拿来映衬义山与宋华阳的初相遇，再贴切不过。欢会过后，长夜无边。多年以后，他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中说，偷桃窃药事难兼。算是清醒后的总结。

　　尽管义山有怨，就算自己把肠子悔青，宋华阳也没的选择。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到哪儿都脱不了寂寞。从宫女出为道籍，即便真的列仙，也只不过赚得个沧海桑田红颜不老，此外，是碧海青天，壅天塞地，孤独遍野。

　　玄幻故事里说，少年与女孩约定，河水涨到一尺，他们要在桥头相见，然后去往遥远的异族生活。少年站在河边，从清晨等到日暮，又从日暮等到天明，一天又一天，河水涨到脚踝又漫过膝盖，女孩仍不见踪影。少年继续等啊等，他怕甫一离开，女孩来后会找不到自己。狂风骤起，大雨倾盆，河水绕过他的腰际又漫上他的脖颈，一天又一天，河水涨了一寸又一寸，直到快要将他淹没时，神仙路过将他点化为长生不老的半仙人。并告诉他，那个女孩，早已在来的路上不幸殒命。

　　后来，半仙人活了好久好久，世间已沧海桑田，无人识君，君不识人。世界是热闹的，却与他无关，寂寞啃啮着他的心。他用求仙者的长剑结束自己时说，没有爱和快乐，我活这么长久做什么？

　　这个故事与题解无多关联，忽然想起，便难以释怀。不错，也许宋华阳会对义山说，没有爱和自由，我要那么长久的寂寞，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