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归去横塘晓
关于义山和女冠的爱情,史上一直争论不休。很久一段时间,李商隐的《无题》诗,均被曲解成是向宰相令狐綯陈情,以求仕进。哪怕诗的意境再怎么缠绵多情,也一概打上了政治烙印,实在是有违情理,无聊无趣得很!
最早判断这些诗与女冠有关,大概是清朝人冯浩和程梦星,他们认为义山的很多《无题》诗透露出他与女冠有恋情;随后,民国才女苏雪林在《玉溪诗谜》中进行了大量考证,认为义山所恋女道士为宫女出身,这一观点已被广泛接受。可是,苏雪林又进行了无限制的猜测和发挥,认为义山不仅与宋华阳相恋,同时又与宋华阳的妹妹恋爱,之后又与善舞的后宫嫔妃飞鸾和轻凤相恋,这些观点则比较离谱了。
之后,陈贻焮、钟来茵、董乃斌、王蒙、宋宁娜等人又从爱情、心理、宫廷等角度逐一进行分析,唯宋宁娜将考证结果坐实,说义山所恋女冠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裔孙女、晚唐女学士宋若荀。宋宁娜列举了很多典籍史料,但最具说服力的证据仍然缺乏,细细看过,总觉得乱花迷人眼,但宋宁娜有一个观点深得我心,那就是所谓宫女和女冠,其实只是同一人。
如果苏雪林猜测的观点成立,那么义山是太过浮浪了。其实,以义山一生郁郁不得志的遭遇,并依据后来他在《上河东公启》中婉拒友人给他介绍乐伎张懿仙时所说:“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来考量,义山首先不是浪子,也没有那么多蜂飞蝶舞的艳遇。
所有这些总而言之,唯一不变或是唯一共同的是,深埋在义山诗中的那个女子,无论她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在与义山相恋的那一刻,她的的确确是个女冠。
这个女冠,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她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晓镜描眉,汲水南墉,与所爱男子相会,或者慵睡起,倚珠帘,等待郎君的到来。她身负着皇家的尊严和道教的清规,奔向另一段情爱,无异于飞蛾扑火的壮烈。
最动人心魄的爱情,有过这么一段,便足够了。一个男人的深情,只倾倒给一生最珍爱的女子,才配得上我们持久的注目与感动。
义山诚如是。
虽然后来有王氏,但不妨碍他曾经有过的那段刻骨爱恋。人生最值得纪念的情感只能有那么一场,多了便是滥情。只有那么一场爱情,会改变一个人的身心,会让一个人变得积极或者颓丧。义山那些朦胧玄美的诗句透露,为这段情感,他曾付出了多少锥心蚀骨甚至整个身心的悱恻缠绵。
那是令人至死难忘的爱情,燃烧过后,即便成灰,也渗进了心深处,不死不休。
最教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的诗句里,总躲着一个模糊美丽的背影。同时代的许多诗人,温庭筠也好,杜牧也罢,写诗谈起感情,绝没有义山这样遮遮掩掩,越是生怕泄露天机,越是引起许多无端争议,甚至连多愁善感却不喜义山诗的林黛玉,大致也是因为那些情诗中对象的不确定性,才产生义山轻浮多情的误解。个中情由,谁人解得?
《无题》诗,成了特殊的代号,也是回首情路往事时,义山小心又小心后,方才道出的秘密。
李商隐研究学者张采田说:“无题诗格,创自玉谿。此体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婉转动情。”诗以《无题》冠名,是义山的首创。无题,以我浅漏的分析,要么是拟不出合适的标题,要么就是有意隐藏主题。义山的才气世人皆知,既然不是才力不逮,那一定就是别有隐情。
如此,《无题》便是比有题更为含蓄隽永了,广漠的无题之下,蕴藏了无限可能。哪一种可能,更接近真实?你猜不透,这便是义山想要的结果。
义山诗直接标为《无题》的共有十七首,除一首“万里风波一叶舟”外,其余皆是爱情诗。纪晓岚在《四库总目提要》中说:“《无题》之中,又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又实属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时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有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收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
纪晓岚的分类有一定道理,但他在评析义山诗时,很有些说教的况味,甚至以理学框架来衡量义山诗的情感内涵,不仅放在今天早已过时,即便搁在晚唐义山生活的时日,也偏离了真实的初衷。
真实的情感,任何说教的外衣都蒙蔽不了。它曾那么痛快地燃烧过,你偏要说它只是为了攀附政治而向令狐綯点燃的一朵献媚的烟花,或者你说它伤风败俗有辱教化,都只是不尊重历史和情感的偏见。他们活过,爱过,发生过,这便是真实的存在。
义山写《无题》诗时,也许思念正浓,回忆正深。一场无法预知的爱情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只有铺天盖地的甜蜜憧憬,而当一切皆已成空,心神里应该还有一个痂,时不时地醒过来痛一次,醉一回。
无题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
义山的无题诗中,这是难得一见的快意之作。快意到得意,连钗燕和孤鸾,都被他善意嘲讽。他这一生,最不愿为外人道者,唯有情事。与其让隐秘的幸福逼疯自己,不若曲笔凿坑,把此情种下,开一树晦艳的花,绸质底色,暧昧如初颜。
晚唐,也是暧昧的,繁华末世,尽日弦歌。耽溺声色无法救赎颓丧的心灵,却是一剂麻药,可以暂忘一些恨,抚平一些伤。晚唐局势,虚负了义山万丈才情。但总算还好,一场爱扑面而来,他这一生便有湿润的气息,内心那亩田,种了些春色,总强过于荒芜。
夜幕初合,思念这鹿儿,催赶着他情意缱绻去赴约。古往今来,是否幽会的人们都有此种心境?激动难捺,又防人撞破艳情。他离鞍下马,理了理青衫,也理了理那颗春风拂荡的心。楼上,有佳人,他恨不得三两步飞奔而去。只是,楼响,帘烘,人语喧闹,帘幔摇红,他在楼下踟躇,彼时场景,义山事后写来,似乎仍有余悸。唯有隐秘的私情,才会这般七分刺激三分惊心。有一句话是说,偷不如偷不着。当然,用在亲爱的义山身上有点囧,与煮鹤焚琴好有一比。
珠帘不卷,佳人凭楼。如果,他此番幽会的仍是女冠宋华阳,那么显然,如此热闹的欢会之所已非道观。
我没有考证的欲望。义山的隐曲晦涩,千古以来,悬疑不决。也许所有考证都是个错,除非义山复活,还世人一个清楚明白。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义山不愿过多表白,你非要给他宽衣见光,何异于强奸民意?许多年以后,仍有人爱他的诗,品悟他的缠绵情致,于他来说,便是体己的慰藉。
读第三联,我总会想到洞房花烛。南朝诗人何逊一生颠踬不平,北齐人颜之推评论他的诗“饶贫寒气”,多“苦辛”。苦寒至此,也不妨碍他在《看伏郎新婚诗》中温婉唯美一回:
雾夕莲出水,
霞朝日照梁。
何如花烛夜,
轻扇掩红妆。
世间所有美妙景致,都不敌良辰千金一刻:美人却扇,帐里分杯。
义山的花烛夜给了后来的王氏,他也由此陷入牛李党争,沉沦下僚郁郁终生。没有婚约的情爱,是一杯烈酒,这酒掺了小剂量的毒,明知也许会戕害自己,也要一口一口地饮,等不及也管不了那么长久的余生。
应该说,彼时,他是幸福的。心间似有半枚饴糖在缓缓融化,胸口和四肢,哪儿都有温软的触角在蔓延。因此,他需要对比才能让自己看清,那升起在云之上水之畔的,确确实实是莫大的幸福快乐。
用典,在义山诗中俯拾皆是,钗上燕和镜中鸾,他时常随口吟得。《洞冥记》载:“神女留钗以赠帝,帝以赐赵婕妤。”道家典籍中,汉武帝与神女的情事艳而多端。古人很有意思,似乎皇帝能与神女幽欢,才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地归顺。然而天子从不缺少女人。武帝得了神女赠予的玉钗,返身便赐予钩弋夫人赵婕妤。多情总被无情恼。越数年,匣中玉钗化白燕升天,似乎这段情爱旧事也随之一笔勾消。
相比而言,镜中鸾则殊多惨烈。这个故事来源于西域传说,后来被南朝宋人范泰写进《鸾鸟》诗序,读来让人哀婉凄切。说的是西域罽宾王于峻祁之山得一鸾鸟,虽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宠养宫中,鸾鸟却三年不鸣。王妃献计,说坊间有传闻,鸾鸟看见同类才会鸣叫。于是,宫人将一面镜悬于金樊前。鸾鸟看见镜中自己的身影,以为是爱侣来临,果真一声鸣叫扑向了镜面,可怜那一声欢叫却是以生命换得。范泰写下了这个结局:“哀响冲霄,一奋而绝。”不鸣则已,一鸣便是绝唱。故事的收梢太过悲凉。
钗上燕,镜中鸾,娓娓听来,都与离情有关。义山在软玉温香耳鬓厮磨的当口,委婉地拿它们作了衬托。好在,义山有清醒的觉察,心底似有隐约不安。只是到后来,这似有若无的不安淡成了一缕风,从他的脸上心上拂过便散去,正好作了一场温柔的前戏。
归去横塘晓。我八卦地想,如果不是幽会,估计也用不着归去。倒不失为一种志得意满的境界。他揣着满满的幸福与所爱分别,屋外,晓雾侵衣,星空阑珊,一夕横塘似旧游,又是一个初露滴清桐的拂晓时分。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刻,义山这个英俊儒雅的男人,他醺然走在这样的时空之下,心下眼底眉端身体,每一处每一方寸,都充满了爱情。
时光的水滴,滑过后,无痕。曾经的含情赴约、帘烘楼响,曾经的归去横塘、华星宝鞍,如今在谁的梦里,依稀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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