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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知迷路为花开

  中元作

  绛节飘飖空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

  羊权虽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

  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

  有娀未抵瀛洲远,青雀如何鸩为媒?

  这首诗读起来有些费力。我读着读着就会想,义山何以用典至此?意象的堆叠,道教的隐喻,像一座玲珑迷宫,一扇扇宫门深锁,叫人无从开启,更无从将身进入,一瓣一瓣捡那情路心迹。

  后来知道,那些隐晦的典故,原来,是义山情事的封印,也是复原情节的解码。

  情到深处人孤独。情到深处,是需要倾诉的。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正常出口,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是曾为宫人的女冠。情生,已是大逆。他只能倾诉给自己听,用隐语贴上标签,尘封进岁月深处,多年后当怀念蜇疼自己,再一一启封,告诉自己曾经沧海,以慰孤独的心。

  写诗的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佛道二教的中元节。

  道观斋醮,倾城出游,玉阳山灵都观符节摇红。热闹如斯,心也随之激荡不平。义山夹在人群中,和道士们一起朝拜了道家上清教。这一次,他很轻易就见到了宋华阳。他本以为这盼望已久的相会能带来想象中的欢愉,不料却是满怀惆怅郁结。

  有些情节随时光烟逝云散。义山不太愿说,却又预留了几个关键词,像几枚图钉把往事的影子张挂在无穷的时空里。

  典故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义山诗朦胧玄美,唯一不足是晦涩难解。宋人敖陶孙《诗评》有论:“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除了“要非适用”四字,其余用来衡量义山诗,倒也妥贴不过。

  道家典籍,对在玉阳山学仙的义山来说,信手罗列不是难事。于是,当情感压抑自己,不得说又非说不可,典故入诗便成了一条倾诉的密道。

  容我先梳理一遍,借着典故的隐语还原义山的心绪。

  道教《真诰》叙说了羊权与女神萼绿华的人神之恋。羊权,晋简文帝黄门郎羊欣之祖,曾潜心修仙学道。晋穆帝升平三年某日夜,萼绿华夜降羊权家,赠诗一首、并火浣布手巾一条、金玉条脱手镯各一枚。此后一月中,女神六次与羊权相会。

  温峤故事典出《世说新语·假谲》。这个幸福的东晋人不仅身体力行地娶了新人,还创造了“温公却扇”这个浪漫的文学典故。温峤的堂姑母嘱托温峤代女儿物色夫婿,“公密有自婚意,”数日后,温峤告姑母说,已觅得一位与自己条件相仿的佳婿,并以玉镜台为聘礼。新婚日,新娘轻拨纱扇,惊喜发现新郎正是温峤。

  “迷路”出处源自晋干宝《搜神记》。剡县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途中迷路艳遇二仙女,半年后返归剡县,遽然惊觉沧海桑田,不知已有七世孙。

  “望瑶台之偃骞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鸟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此为屈原《离骚》诗句。有娀为古国名。相传有娀氏有二女皆美,一名简狄,一名建疵。屈原遣鸩鸟为媒,被鸩鸟阻挠未果。

  这些典故和传说,仿佛曼陀罗花,一朵一朵开在义山的诗行,枝叶交接,掩盖了生长的脉络,云蒸霞蔚处却有隐秘的暗示显现:义山恋情遭遇滑铁卢。

  身为道教中人,义山常把宋华阳喻为神女。如此一来,他自己便成了被神女施爱的情郎。

  羊权虽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义山似与羊权一般幸运,是否得到金玉条脱不好妄测,得到宋华阳的恋情倒不难揣摩。只是,一个“虽”横在句中,幸福纵有千盏万斛,也兑了苦涩几许。一个是道观真人,一个是学仙圣徒,义山岂止少缺玉镜台回赠佳人,他和她,一条与生命等长的篱墙,怎么绕也无法绕过。温峤却扇,帐里分杯,那样的春梦也只合在深夜偶尔做做,微笑着冥想罢了。

  义山诗中的雨,有人考证大部分沿用宋玉《高唐赋》意象,为幽欢好合的隐语。楚怀王与宋玉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与怀王幽欢,神女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云雨自此成为诗人笔下性事的唯美演绎。

  回想,除了不为人知的快乐幸福,义山也有猝然惊觉、悱恻自惭的时刻。那些由着情感泛滥成灾,逾越清规戒律的情爱缠绵,他是否有过哪怕一秒钟的自省,为寻芳觅爱误入桃源禁地的那些迷失和短暂纵情。

  心有千千结啊。无法放下的情,难以继续的爱。心上人,她近在咫尺,抬头是她眉眼,低头,她又来心间。“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见,脉脉动人心。”他放不下的,这首乐府诗似已全部说尽。同一座玉阳山,所爱在西侧,未若瀛洲远,孽情却是遥迢无望。身陷道教宫门,等不到传信青鸟的祝福,亦等不到半句相守的承诺。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义山彼时不知,八百多年后,年轻的六世达赖喇嘛苍央嘉措,居然也有同样的纠结。他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

  时空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翻转前世今生。一条晦暗不明的花径,芳香远自袭来,明知有荆棘丛生,还是纵身去了。义山坦陈:不知迷路为花开。迷到忘我,痛到怅然若失,醉到浑然不觉。这一切,义山也许自甘陷落。

  问号作了这首诗的收官之笔。义山在问谁?问自己,也问苍茫云天。这一段苦恋不过是广漠时空里的一抹爱情灰,不消轻轻揩抹,它就淡成了苍白。哪怕曾纠结如荒草,蔓延过一生的时光;哪怕心伤浸入骨骼,把每一首诗都病成了胸口的桃花,到头来也只化作腕底流云,惹一声凄凉叹息,便罢了。

  红尘纷扰,扯一把断肠草给苦情取暖,抵不过越怀念越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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