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段情，义山小心地藏着，几乎成了千年迷案。

　　可是，总有些蛛丝马迹依然晾在流光的风里，等着人们去识别。

　　俱往矣，多年以后，当这段情尘埃落定，义山还是用道家隐语说出了这一切，只是说得同样扑朔迷离罢了，非熟读道家经典而不能解。《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这首诗，如今被看作是义山玉阳山之恋始末的重要作品之一，也被看作是义山与女冠恋情最重要的例证。

　　他在自己的诗里，留下了活扣，终于让后人解开了这个迷。

　　义山三十六岁那一年，他从湖南返乡途经玉阳山，恰逢相识的道士正在做静功，于是写下《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欲与道士共勉：

　　“……我本玄元胄，禀华由上津。中迷鬼道乐，沉为下土民。托质属太阴，炼形复为人。誓将覆宫泽，安此真与神。龟山有慰荐，南真为弥纶……”

　　这些句子，几乎每一句都涉及道家典故。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我原本是高宗玄元皇帝的后代，才华资质皆属上乘。后来因贪恋男女情爱，惹出风波后被遣返民间成为凡人。于是我静心修为，誓将真神稳安宫泽。幸好宽容的贵主像龟山金母和南真仙人一样，在我们的恋情败露后她出面平息了风波……

　　“鬼道”，曾专指一种房中邪术。据《三国志·魏志·张鲁传》载：“鲁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义山此处的“鬼道乐”，指的是享受甜美的爱情。

　　当爱情来临，在两个正值妙龄的年轻人心底，一切清规戒律皆已不复存在，眼中只有彼此，只有抵挡不住的爱意。

　　想起《宝莲灯》里的三圣母，只因嫁给人间书生刘彦昌，便被二郎神抓去压在华山的莲花峰下，经受人世轮回的煎熬。宋华阳虽只是凡间女子，身不由己的程度却与三圣母无异。身为宫女，帝王身边的女人；身为女冠，道家圣地的弟子，却与一个民间男子有了私情，尽管唐朝是个开放的国度，也容不下一个女人对皇权和教权的双重背叛！

　　一场风波，瞬息在玉阳山演化成一桩事件，眼看祸端在所难免，紧急关头，玉阳山最尊贵的主人安康公主出面，以怀柔政策平息了风波。最后的结局是，宋华阳被遣送回宫，不久又在永崇里华阳观出家，义山也被逐出道观，并令他们永世不得往来。

　　有李商隐研究专家从义山诗中，曾意会出宋华阳有孕并悄悄打下胎儿的情节。这样的事情虽然有可能发生，但绝大部分属于想象的成分，这里还是不加采信好了。

　　在《玉溪诗谜》中，苏雪林将庄恪太子暴薨后，唐文帝杀宫人事件称为“清宫案”，并说飞鸾轻凤也卷入其中，先后投井而亡，义山悲恸不已，写下很多与“井”有关的诗句。这样的说法同样无法被人采信。

　　大和六年，唐文宗立李永为皇太子，不久，李永生母王德妃失宠，杨贤妃新获宠幸，于是时常诋毁太子，劝文宗另立。文宗此时也动了废立之心，虽在群臣的拼死劝谏下未作决断，但太子李永郁郁寡欢，终于在839年暴薨。

　　第二年，文宗立陈王成美为太子，在宫殿中置酒设宴，宴会中有一名小孩表演爬杆术，他的父亲围着桅杆急走若狂，生怕孩子出事。文宗深受感动，顾望左右说：“朕有天下，返不能全一儿乎！”悲痛泣下。随后，文宗将曾经诋毁过太子李永的刘楚才等坊工付京兆榜杀之、宫人张十十等杀于永巷。追封李永为庄恪太子。

　　这一桩宫廷公案，苏雪林说文宗杀宫人另有其因，说是因文宗对宫人与坊人恋爱已有耳闻并非常痛恨，是借此一并儆示罢了。按时间推断，义山与宋华阳之恋在此之前，不至于像苏雪林说的那样毙命永巷，但义山与宋华阳恋情的暴露，像一把昭然炽烈的火，势必会遭至全力扑灭和严肃惩罚。

　　就这样，一段恋情以悲剧收梢。没有挽回的可能，没有再见的期望。炽热的火焰虽被凛冽的风雪扑灭，心里还是有热烈的烟火缭绕不息。

　　事隔多年，义山数次途经道观时，无不勾起满腔怀念，深情写下《圣女祠》两首和《重过圣女祠》，纪念那段难忘的时光。他以“圣女”指代宋华阳，用道教故事隐射他们曾经的过往。

　　第一首《圣女祠》，是沉迷昨日热恋时的欢欣。其中一句为“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是指某一次宋华阳跟随公主回皇宫时，义山的切切思念。那时，一切都还这般美好，思念也如此甜蜜。

　　第二首《圣女祠》，义山的惆怅已沉作碧血浓情：

　　圣女祠

　　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

　　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

　　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

　　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

　　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眼前是空空的道观，曾经眉眼如画的女子她在何方？此路通向皇城，她被遣返后哪一年才能重回仙宫？午夜梦回，心里念里，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容，直教人生死萦怀！

　　思念越深就越心痛。结句以《汉武帝内传》中东方朔偷桃典故寓意情爱之深。西王母与汉武帝每逢七月七日夜半相会，对坐分食仙桃修炼秘术，东方朔却窃得仙桃从宫殿朱鸟牖中偷看西王母。此后这个典故被引为情爱隐语。义山用此典，因情深而不见轻佻，只读得到满纸的悲痛和动情。

　　《重过圣女祠》里，义山写：“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沦谪，再一次道出了被惩罚遣返的秘密。虽在人间，却恍如天地之隔。这一份思念的情感，要怎样才能传递于她？义山写了很多相思的情诗，每一首都让人愁肠百结，教人惆怅无法纾解。

　　气尽前溪舞，心酸子夜歌。

　　峡云寻不得，沟水欲如何。

　　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

　　无由见颜色，还自托微波。

　　——李商隐《离思》

　　相思树上合欢枝，

　　紫凤青鸾共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

　　日西春尽到来迟。

　　——李商隐《相思》

　　这一场苦恋，最终化作怅然的一缕烟霞，隐入玉阳山的峰峦竹树间，有几分绚烂，有几分怆然。义山无数次地追忆，追忆成了一朵花叶不相见的彼岸花，只能麻痹一下思念的苦，慰藉那曾经沧海的一瞬，炽热燃尽后，只剩下纷纷扬扬，相思成灰。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义山太著名的诗，在落笔解析之前，我有一种惶恐的情怯。一直以来，只想小心地把它安放在深心里，不敢去碰触，生怕轻轻一惹，一颗心会坠丝般扯得疼痛。

　　一千多年啊，这痛像无法治愈的风湿，从晚唐潜游过来，带着义山凄婉沉郁的离殇，在无数人心底纠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几句诗，我在心间默念了无数遍，心底的隐痛，不知怎样去形容。

　　一把荒草，长满了心田。

　　李义山，这个瘦比沈约的男人，他的一生飘摇颠踬，初入牛党要员令狐楚幕府，令狐亲自传授骈体文写作，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其后又做了李党成员王茂元的女婿，以至令狐楚的儿子、宰相令狐绹“恶其忘家恩，放利偷合”（《唐才子传》），义山的大半生便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压成了一片苍白的薄纸。

　　如若仕途坦荡，“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义山的面容应是没有太多悬念的明朗，在历史泛黄的书页间正襟危坐，没有隐秘，没有百转千回的故事，大概也没有让人叹惋不尽的情伤。

　　那是另外一种人生，截然不同的路，会筛选一些未知的风景。没有了仳离，想必，也就没有了这首相见时难别亦难。

　　宋华阳，一个美好到令义山魂梦难离的女子，却是宫人女冠。道教皇权是一把双刃剑，时时悬在义山眼前，让他痛楚万分。与她短暂的欢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冒着与世俗龃龉甚至抛离生命的危险。纸包不住火是铁定的事实，何况这火燃烧得多么炽烈。

　　这段刻骨恋情没能隐藏太久，在出家人清修的道观，让人沉醉的热恋迟早会暴光在清规戒律面前。那一刻应如惊雷，道观宫门，一场飓风在所难免。宋华阳被迫离开灵都观下山回宫，义山虽侥幸躲过责罚，被贬离道观也在情理之中。这段经历不全是后人推测，义山后来在《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中，用“沦谪千年别帝宸”来回忆这段过往，是一种望断天涯路的蓦然回首。

　　分离，就这样生生地逼来。自此后离鸾别凤，相期无望。暮春，应是一地残红憔悴损，落红萎地、生离死别是一场肝肠寸断的谢幕。相见时难别亦难。苦情若此，总脱不开一个难字。玉阳山东西峰上，清都观和灵都观虽两两相望，在义山心里却是咫尺天涯，一条看不见的索链横在中间，阻隔了超越樊篱恣意疯长的初情。

　　南唐后主李煜应是读过了此诗的，义山的别离意他翻作了《浪淘沙》中故国难回的哀怆之情：“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其实，哪一种情深的别离都不容易，何况至爱与家国？别离是难舍，相见更是无望。李煜只是在衬托那万劫不复的永无见日罢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是彻头彻尾的凄婉，是华美锦缎传来的一声裂帛，惆怅得让人心痛。

　　彼时，李义山和宋华阳有青藤一样的年纪，春花一样的容颜，青葱岁月里绽放的爱情最是情真意切，动人心魄。在彼此眼中心底，两人于茫茫人海相见，是千年万年修来的电光火石般的一瞬，有你在，便是世界在天地在，除此之外，再无索求。

　　这是一份虔诚的心意，纯粹到千年以后也直教人生死相许。

　　用“丝”喻“思”是古人的惯常手法，“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是《乐府诗集·西曲歌》里的诗句，题目叫《作蚕丝》。想必思念已如膏体浸入骨髓，就着心灯缓慢地熬着自己，身心里，是扯也扯不断的思念绵绵不绝，一如春蚕吐丝，不绝如缕。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把自己关在西厢的小房间里，一遍一遍听徐小凤用沧桑磁性的嗓音唱《别亦难》，那时应是春天四五月的光景，窗前的葡萄和美人蕉正绿肥红瘦，我趴在书桌上的姿势如青草长在屋后初春的花园，稚嫩并芬芳。人常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还不到伤春的年纪，但深情低婉的意境却让年少的我心有戚戚，从此对义山诗有了别样的幽怀。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一联应是义山揣测对方离别后的孤寂吧。婆娑泪眼中，他分明看到宋华阳青灯独对的寂寞身影。朱颜辞镜花辞树，长夜漫漫，冷月凄寒，没有自己陪伴，她是一朵开在黑夜谷底的宫花，寂寞一寸一寸，把她席卷淹没。念及此，怎一个惜字了得！怎一个痛字了得！

　　但是，他仍然预设了一线微暖色的希望。男人大抵应如是，哪怕末日临近，面对挚爱的女人，也应有一丝从容的表情，让对方看到哪怕一毫米的阳光，做一刹那的美梦也好。于是义山会说，此一别虽迢递缥缈，但会有青鸟捎去我的刻骨思念，总强过于此情无从寄。

　　寄也无从寄啊，这才是藏在心底不敢对你说的语言。此刻的清醒，痛如揭痂。就这样挥泪别，此生漫漫，可有那么一天，重逢在天之涯？

　　……

　　大幕重启，已是千年后的舞台。聚光灯下，着青衫的书生在舞台上深情念白：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义山，那顿挫沉郁的声音，是你的悠然长叹么？

　　刹那，繁花尽落，春秋轮转。有情人，还需要多么广漠的时空多少世纪的轮回，才能忘却你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