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
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别离,在义山心底凿了一口深井,他把自己囚进无边的黑夜,听内心空空的回音,空得让心疼痛。
读这首诗,想到阿桑沙哑的歌唱:“天黑了,孤独又慢慢割着。有人的心又开始疼了,爱很远了很久没再见了,就这样竟然也能活着。”阿桑还是走了,只剩寂寞犹自独唱,能听到苍凉片片剥落。记住了词作者施人诚,这个男人的七窍玲珑心想必加了毒,“孤独又慢慢割着”,一个“割”字,便让人绝倒。
思念也是毒罢,一夜一夜,游进义山的残梦,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潜滋暗长。
思念至深,日思夜想里,便都是那个人。这首记梦诗,落笔处似有义山的叹息,惹得人心惊。眼前在过电影,发黄的胶片如梦游人凄凉的心境。远别。呼唤。催书。哭泣。惊醒时孤独遍野……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是北宋人张先的诗句。相逢梦,或是一种苍凉的体恤吧,像一朵绝美的花,开在寂寞长夜的谷底,不小心惊惹,它便消失无踪。
义山亦如是。一夜夜遽然惊醒,追忆梦中人的容颜,却已淡作烟花开过。有梦,总聊胜于无,聊胜于壅天塞地都是思念的针,把自己扎得创痛难忍。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在梦中,你明明就在我的眼前,为什么一睁眼,只有月影西斜,五更钟响,恍惚中遍寻你的倩影,此际你到底去了哪里?
与宋华阳的别离,一定是太过凄怨难舍,才能让义山刻骨铭心,才能在义山的梦中一次次重演。那一刻,已钻入骨骼,郁积成生命中无法治愈的伤。
梦中的又一次分离,似那日的翻版。梦为远别啼难唤,这个啼字,有泪湿枕畔的真切情意。义山梦中的哭让人遍生寒意,那是怎样一种哀绝的悲恸!看着所爱转身离去的背影,恐失和心慌,让他几欲疯狂,他失控地呼喊她的名字,怎奈未语成噎,只有悲痛烈火煎心。
那一瞬间匆忙得如昙花开了又谢,竟来不及磨一砚浓墨,写一封关切的书信,以慰别后长久的相思寂寥。墨未浓,想必是淡如浅水,洇开,成梦的底色,倏忽间,苍白一片。
花间词人韦庄有一首《女冠子》,也道相逢梦: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韦庄这首词与另一首《女冠子》构成联章词,应是韦庄与所爱之人仳离一年后的追忆,蚀骨思念,怃然入梦来。义山梦和韦庄梦,梦境相似,我相信皆是作者亲历后的记录,真切到能看见眉眼,能嗅到神态中的秋意,能读出起伏间的呼吸。
韦庄的相逢梦有娇色,一心一意的点染,是低了声的柔情似水;觉来不胜悲——是穿林雨打在花丛上,惊飞了翩跹蝴蝶。词中意境愀然惆怅。
更喜欢义山的不动声色。看似素描,却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生死情意,连筋带骨,痛得真实。他把场景和情境如实勾画出来,端端地放置在你眼前,你读一遍再读一遍,未曾落笔着色的意绪便纷涌而出,在你的心间堆叠,惊起寒蛰不住鸣。
梦醒,枕畔有泪痕残留,梦中人依然远隔天涯,这一刻,凄凉自是席卷全身。
夜像一眼寂寞的深井。眼前,绣了翡翠的灯罩下烛光暗红,满屋麝香已悄然散入芙蓉帐中,本是良夜春宵,却空自罗香绮艳,这一份留待人归的念想和绝望的痴情,苍凉到让人心悸。
最后一联是义山流传至今的又一名句。用刘晨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典,反衬与宋华阳的渠会永无缘。刘郎、蓬山,在义山诗中反复出现,一是义山有学仙经历,喜用道家典故;二则与宋华阳道籍身份有关,稍作分析就会发现,义山的玉阳山之恋诗,都有道家典籍布阵其间,借以隐指情事。
刘晨、阮肇在天台山居半年后,征得仙女同意下山返乡,方知人间白云苍狗,身后已有七世子孙。“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算是《搜神记》对这段遇仙故事的收官之笔。是说刘晨、阮肇再上天台山,想原路返回仙女居所,却再也无法找到那条仙山路径。
无法回转,无法重聚,咫尺之遥也若天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两句转笔,蓦地一声长叹。梦中惊回,方知已无路抵达仙山,千山万水,也难以量尽这森严的距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义山都难以放下这无情的现实给自己造成的割裂感,痛彻心扉的思念萦绕在他许多无题诗中,像浩荡的江水不可阻遏。千百年后,那些苍茫的水汽,仍然能打湿人心。
据冯浩、程梦星、苏雪林、陈怡焮、钟来茵等几代李商隐研究专家的考证,除了妻子王氏,短暂停留在义山生命中不同阶段的女子有女冠、乐伎、宫人、芳邻,在义山笔下,她们都留下过翩若惊鸿的背影。但是,那些繁花丽影的瞬间暖照,远远抵不过玉阳恋诗的半点深挚浓情,玉阳山留下了他最深的情和最痛的爱,他在那里爱过,醉过,伤过,哭过,千种情意浸入心间,熬炼成深厚的情茧,隐隐地,在日后漫长的时光里,生疼。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世间多少离别,都似这般西风凄紧人苍凉。又有多少午夜惊梦,与你猝然远别在沧海两岸。西窗凉月满,思念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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