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思树上合欢枝

　　相思

　　相思树上合欢枝，

　　紫凤青鸾共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

　　日西春尽到来迟。

　　读这首诗的第一句，便被深深迷住。相思树上合欢枝，疏朗婉致的句子，像一棵花树温柔地开了满枝，被善作女红的女子看见，把它绣在画框上又挂上了墙。偶一抬头，它不远不近安安静静地开在那里，心底便涌上淡淡的欢喜。

　　喜欢这样的感觉。是忽然之间，被一句诗，一首词，一缕清芬，一个瞬间的眼神……被它们打动，内心满满的，都是这欢喜的心情。

　　但是这欢喜搁在义山那里，只是对前尘往事的美好回忆。是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呈现。

　　义山作诗，尤其无题诗，总是那般玄美动人，意绪又总是那般惆怅沉凉，让人柔肠百结无法释怀。这首《相思》，诗题取自第一句的前两个字，严格说来，也应算作无题诗。这便是义山的习惯了，最好的，无需用题目来限定。

　　然而《相思》却又不同，这题目恰是义山彼时的感怀。

　　与宋华阳一朝别后，义山最初的心绪里全是相思别意。那些似曾相识的情感在一首又一首《无题》诗中反复出现，似曾相识的惆怅和百转千回的伤感，失爱和离殇，它们合唱着刻骨铭心的歌谣。

　　曾经，他们在一起，华美的青春，如诗的岁月，动人心魄的深情眼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爱情在唱歌。

　　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诚然，彼时，他们像高高相思树上的两株合欢并枝而生，像天上的神鸟紫凤和青鸾一样比翼双飞，这天上人间，触眼皆美。只愿从此后，与心上人不弃不离。

　　关于相思树的诗文，历来著作很多。近代人梁启超也曾在《台湾竹枝词》中借相思树写过婉转风致的句子：

　　相思树底说相思，

　　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

　　可是郎行思妾时？

　　梁启超所说的相思树，应是产自台湾的一种树木，也叫台湾柳。1911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海外又辗转台湾，看到台湾人遍植相思树，勾起爱恨情仇，于是结合当地民歌，写下了这首摇曳多姿的竹枝词。

　　相思，总是让人怀念惆怅。义山所说的相思树，其实是连理枝。两株分开种植的树木，经历风吹雨淋，日夜不停歇地生长，长至半空，终于合欢相聚，将躯干努力地连接在一起，生不同根，死亦同枝。

　　自然界的植物也有爱情罢，或者，它们见证了人间凡夫俗子的爱情，是忠贞不渝情侣的化身。天地大美，无需赘言。

　　有一则凄美的传说，也与相思树有关，最早出现于干宝的《搜神记》。

　　相传战国时，宋康王强夺舍人韩凭的妻子何氏，韩凭与妻双双殉情，何氏遗言乞求康王将他们合葬一处，又恨又气的宋康王却将他们分隔而葬。不久，两冢各生一株梓木，几日间便成参天大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搜神记》卷十一）

　　《彤管集》也记载了这个故事，说宋康王为强占何氏，将韩凭捕去筑青陵之台，何氏作《乌鹊歌》表明心志后自缢身亡。何氏的《乌鹊歌》也成为千古绝唱，流传至今：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后世的《孔雀东南飞》，甚至《梁山伯与祝英台》，都应受到《搜神记》里这则故事的影响，焦仲卿和刘兰芝有韩凭夫妇的影子，殉情后也是化身树木，“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而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则是另一种成全。

　　也许，这些人间上演过的爱情悲剧，在善良人心中，都被补上了大团圆的结局，生不能团圆，死亦化作相思树，化作鸳鸯蛱蝶，团圆在天国异界，享受深挚的爱情。

　　义山的爱曾经沧海，绚丽过，如今回想来，是一种劫烧前的辉煌耀眼。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这两句，闲闲说来，欢喜里有悲凉意。仿佛他在时光深处回眸，看到伊人尚在浅笑微语，看到英俊的自己被幸福包裹，那时，有多少的爱意缠绵让他不愿醒来。可是现在的自己，已隔千万重山水千万个日夜，她已不在，那时幸福的自己，也已不在。

　　回望过去，那时的他们，犹如相思树上的合欢枝，悲壮地缠绵着，也如天上神鸟，远离尘俗地相爱着。曾经的欢爱，现在都成了含泪的微笑。

　　此刻，她也许正倚靠在皇宫长廊的雕栏上，四面淹滞的孤寂如潮水涨起。宫门深似海，在看得见的煊赫煌煌外，无人看见，她虚耗的青春岁月长满了寂寥的荒草。

　　他不能想象，一动念，便柔肠百结。她已离去，永远不再回来，剩下的只有悲凉和思念，日日夜夜，蚀人心骨。

　　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这两句转笔，是心伤之至的萧寂寒凉。义山自比萧史，却未曾像萧史那样偕弄玉飞升成仙，他日日在思念中等啊等，等到日西春尽，也等不来他的至爱红颜。

　　西汉人刘向在《列仙传》中说到萧史和弄玉成仙的故事：“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

　　秦楼，便是秦穆公为他们所筑的凤楼，萧史和弄玉在这里吹箫引凤，最终引凤来集，白日飞升，双双成仙而去。词牌名《凤凰台上忆吹箫》，便是后世文人为纪念这段玄异之爱，依据这段传说而作。最有名的应是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其中：“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仍有秦楼吹箫的故事隐含其中。

　　《列仙传》中的萧史是幸福的，而义山，他不是那个偕所爱之人飞升成仙的萧史，他是断肠人萧史，他空有萧史的才情，却没有萧史圆满的爱情。思念日日磨折着他，他用思念谱写情歌，用心吟唱，用泪吟唱，唱到断肠，唱到日影西斜，唱到春花落尽，心上人，她仍然迟迟不来，迟迟不来。

　　相思树上合欢枝，

　　紫凤青鸾共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

　　日西春尽到来迟。

　　曾经啊，我们是相思树上的合欢枝，是比翼鸟紫凤和青鸾共羽仪；曾经你是弄玉呵我是萧史，可是现在，只有断肠人独对凄凉，切切地盼啊盼，直等到日西春尽，心上人她再不来我身旁。

　　《相思》，义山写时是怎样的心情？回忆往事，心弦会为之颤栗哀恸。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底应有一片苍凉之海，海水涨起来，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