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君恩如水向东流

　　宫辞

　　君恩如水向东流，

　　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

　　凉风只在殿西头。

　　义山生活的晚唐，是一个晦暗的朝代。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党派之争，还有皇帝的求仙慕道，它们混乱庞杂地纠缠在一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后宫由来心计多。有天子的皇宫，好比树王在森林，那些在它脚下攀援的藤萝，挤挤挨挨地，拼了命地争抢阳光和地盘，等到有朝一日紧紧地攀附着树干缠绕上去，似乎便是直上云霄，重见了天日。

　　但其实，除了时光本身，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皇恩浩荡，再多的宠爱，都只是一时的心头好，何况是在佳丽云集的后宫。按照唐朝体制，皇帝的妻妾仅地位较高的就有皇后一人，夫人四人，嫔妃、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还有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及六尚各司，又有掖庭局、宫闱局、奚宫局、内仆局、内宫局等众多宫女，可谓妻妾成群，是个庞大规整、端丽冠绝的后宫队伍。

　　皇帝的女人们个个明艳动人，能被宠幸的毕竟是少数，到头来多的是“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于是，本是宫闱中的柔弱女子，为了成为后宫艳丽的玫瑰，她们迫不得已给自己戴上假面，演出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宫心计。史书中关于唐代后妃的结局，说来实在有些恐怖，有记载的三十六个后妃中，十五个死于非命，绝大部分都与争宠有关。

　　当然，争宠，绝不只是嫔妃的专利。义山的《宫辞》，表面上写的是后宫争宠，实际上，隐射的是晚唐的牛李党争。

　　从宪宗朝牛党与李党龃龉相恶开始，一直到宣宗即位，已倾轧斗争了近四十年。宪宗元和年间，两派争斗的核心是如何对待藩镇割据，李党坚持平定叛乱，牛党主张安抚。当时，宪宗与掌权的宦官支持平叛，结果便是李党得势牛党失宠；穆宗长庆年间，因李党检举牛党在进士试时涉嫌舞弊，遂两党嫌隙加剧，斗争更为激烈；其后，只要牛僧孺和李宗闵为相，则贬谪李德裕；李德裕当宰相，则贬放牛僧孺和李宗闵。这期间，随着新天子的即位和支持态度的转变，牛李两党的得势或失宠一直交替进行。

　　得宠，不见得长久。像朝不保夕的后宫红颜，昨夜分明还在曲尽缠绵承接龙恩，今夜却已是蓬发被面，被打入永巷长门。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怨不得皇帝的薄情寡恩逝水流，身为天子，他没有得不到的红颜，没有不谄媚的臣子。但承皇恩被宠爱，未必就安之若素，还要担忧天子的移情，至若一朝失宠，便是雨打花落，愁郁煎心。

　　想起陈阿娇。记得当年两小无猜时，小小的刘彻曾为她许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金屋贮之”，本以为有母亲馆陶长公主和窦太后的撑腰，她会是刘彻一辈子的心头好。但刘彻成了汉武帝，一切情爱皆成流水，当年那个许她金屋藏娇的男人，最终却将她幽禁在长门宫内。为挽回皇帝的心，她居然千金为聘，求司马相如为她写《长门赋》，想感动那个在她眼前消失不见、迷失在万花丛中的男人能够回一回头，像从前那样，对她展露亲切熟悉的笑容。怎奈皇恩如水，一去不返，一切痛断肝肠的哭喊挽留，皆是徒劳无功。

　　昔年，她是得宠的阿娇，今日，却已成被弃的旧妇。当年于万千红颜中，他只要她一个。“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金屋贮之”，到头来这承诺已轻若毫羽，早被他丢在脑后，凉风四起时，吹得不见踪迹。这悲凉境地，怎一个哀伤可以写尽？

　　王安石诗中云：“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人生失意事，又岂止后宫失宠？义山本无意于党争，他只不过为王茂元写了些状文，只不过娶了一个颇合心意的女子，就这样不由分说被牛党划入李党阵营，从此在两派的夹缝中失意终生。

　　他看惯了多少人在牛李两派的得势和失宠中，骄矜自得或痛哭流涕，深陷红尘纷扰中不能自拔。他看透了这世态炎凉，在彻悟中深深懂得，得宠和失宠，一切皆是浮云遮望眼。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义山懂得，所以才有了后两句的劝诫：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指的是汉乐府横吹曲名《梅花落》。“横吹曲”共二十八解，为西汉乐师李延年谱造，《梅花落》为其中之一。说起李延年，总让人想起他的妹妹、那位有着绝世容颜、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为了向汉武帝引荐他的妹妹，李延年算是颇费心机。他在给皇帝侍宴时，会执一管竹笛，横吹一曲《梅花落》吗？然后，他献舞于皇帝樽前，边舞边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为了妹妹的富贵荣华和家族利益，作为兄长的李延年不遗余力，他的智慧和才情在史上也留下了惊艳一笔。如他所愿，他所歌的佳人终于从歌词中走出，被皇帝识得，宠爱有加。数年后李夫人病重，却坚持不让皇帝见她憔悴的病容，她聪颖地以这样一个温柔的局，达成了让汉武帝对其兄长家人的眷顾和赐封。

　　但是，万千宠爱怎敌得物换星移，世间事的不停轮转又怎能如常人所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事物的发展总是这样循环轮转。李延年当初不会料到，最终，他会卷入巫蛊之祸；李夫人的另一位兄长李广利当初因皇帝的眷顾垂爱加封海西侯，为贰师将军，却在与匈奴交战时兵败投降，惨遭灭族。

　　如果李延年知道这最后的结局，当年还会不会在皇帝面前笛声悠扬，奏一曲《梅花落》，歌一阕“南方有佳人”？早知如今啊，莫向樽前奏花落。

　　为赚得皇帝宠幸，后宫多的是手腕和心机，有些别出心裁的小计谋可笑可叹，直至今天仍然被人引作谈资。

　　“羊车望幸”这个成语出自晋武帝的后宫争宠故事。晋武帝司马炎爱美色，把俘虏自曹魏孙吴后宫的女子充塞自己的后宫，一时嫔妃宫女多达万人以上。美人太多，也颇费脑筋。乱花渐欲迷人眼，司马炎不知该宠幸哪一个才好，于是坐上羊车，让羊拉着自己在后宫溜达，羊车停在哪个嫔妃宫门前，就留在哪里过夜。这个方法类似于抓阄，有情趣，也刺激，司马炎玩得极有兴致。

　　一个比较有心机的宫女，想出了引诱羊车的办法。她在自己的宫门前洒上盐水，花窗上插上竹叶，至夜，羊闻着味儿就来了，被羊拉着的晋武帝自然也来了并留宿下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其他宫女渐渐看出了名堂，于是偌大的后宫，路上到处洒上了盐水，个个窗前都插着竹叶，那境地，不是晋武帝爱上了宫女，是羊爱上了盐水和竹叶。

　　这个典故，义山在另一首诗《宫中曲》中说得很明白：

　　云母滤宫月，夜夜白于水。

　　赚得羊车来，低扇遮黄子。

　　水精不觉冷，自刻鸳鸯翅。

　　蚕缕茜香浓，正朝缠左臂。

　　巴笺两三幅，满写承恩字。

　　欲得识青天，昨夜苍龙是。

　　赚得羊车来，低扇遮黄子。不得不说，那是个聪明的女子，小小的机心和伎俩，换得“蚕缕茜香浓，正朝缠左臂”，皇帝对她宠爱有加，在她左臂系上被茜草染香的绛纱丝带，以表明那是天子中意的美人。

　　但是，往后的命运又有谁能看得透说得清。在天子面前，再聪明美丽的女子都可能难逃被弃的命运。

　　班婕妤，一个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在赵飞燕入宫之前，汉成帝把她当作手心的宝。也许是太过谨慎自持，当成帝邀她同辇出游，她低调地以天子身边当伴良臣为谏，婉拒皇帝的好意，希望助他成一代明君。按说这样的女子当好自珍惜，但男人把女人收在他的字典里时，多是看中了美色而忽略了智慧。当善舞的赵飞燕和妹妹赵合德入宫，汉成帝的后宫生活充塞着声色犬马，那个曾善意提醒他的好女子，早被他抛至九霄云外。但班婕妤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她自请前往长信宫贡养太后，孤灯黄卷，了此残生。

　　班婕妤，这个才情卓绝冷艳自持的才女，当她从繁华退居冷寂，从受宠到被冷落，无论那个贵为天子的男人爱着她或忘了她，她似乎都能闲看流云，淡然自若。然而，她所作的五言《怨歌行》，依然有一道深深的伤，在诗里隐痛，刻骨铭心。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怨歌行》又叫《团扇歌》。后来，清人纳兰性德在《木兰词》里加以引用，并成流传深远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彼时，她像一把精致的纨扇日日陪伴在成帝身边，被他呵护，被他宠爱。团扇却常恐慌，怕夏尽秋至，凉风袭来，爱她的人会将她弃之荚笏，不再管她心碎欲裂，夜夜垂泪至天明。

　　“窃愁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这是南朝梁人江淹所作的《拟班婕妤咏扇》。君子恩未毕，恩情中道绝。明明我们的情意还在，明明我还是你宠爱的那个人，为什么一转眼，我已成秋日纨扇，被你冷冷地弃之箱笏，日日独坐冷殿，任凭凉风四起，寒意扑面。

　　失宠的寂寞，如潮水般淹没过来，呛得人窒息。但在皇权面前，没有人看到身后的那一份寂寞，他们眼里，只有得宠的荣耀和繁华，只有得宠后的权势和地位，因此，为了得宠，他们在不停歇地向上攀爬，在绞尽脑汁地布局设阵，在不知疲倦地明争暗斗。

　　一朝得宠又如何？谁人知，凉风只在殿西头。

　　伴随着宣宗的即位，李党失势，牛党又得宠。甫一翻身的牛党人卷土重来，势焰熏天。秘书省正字李商隐虽不是李党的铁杆成员，但在牛党人眼里，起码也是李党的热情拥趸者，排挤和压制便纷沓而至。在这样的政治空气和政局环境下，义山是郁闷的，尤其是一些牛党小人的得势嘴脸，让他恼怒，也更为不屑。

　　因了当权者讳的缘故，义山用《宫辞》来隐射朝中的党派之争。在牛党人面前，他需要小心地隐藏心底的真实想法。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排挤，开始了漂泊坎坷的幕府生涯。